吴妈代表组织对王长林、周海、孙小毛、李二拐四人的甄别开始了。
她没有先约王长林,而是让王胜先安排了与周海的谈话,地点被约在了宁城闹市万福茶馆,这里谈生意的小商人、聚会的朋友、喝茶的闲人,三教九流来来去去。二楼就清静多了,最里面一个靠窗的座儿,两侧拉下竹帘变得幽静闲适,一壶茶已经沏好,两只茶杯、几碟茶点静静安放在竹桌上。周海有点忐忑地坐在桌前,不时朝窗外瞄着。
一块旧怀表,在竹桌上静静躺着,秒针一跳一跳,发出嘀?响声。
当时针分针在十二点处会合时,一个穿印花旗袍的漂亮女人掀开了竹帘:“请问,是周家二表哥吗?”
“不是,我是周家老三。太太是?”周海站起来弓弓腰。
“我是你四表嫂,大哥带话说你进城了,让我来看看你。”
周海激动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有点哽咽地说:“表嫂请坐。”
薄施粉黛穿着旗袍的女人,任谁都无法把她和江家湾那个杂货铺老板娘联系在一起。吴妈款款坐下,微笑低声说道:“周海同志,你受苦了。”
“没有没有,和组织接不上头才真的很难过。四嫂,我真的很苦闷。”眼泪终于没忍住,男儿的泪滴落,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
吴妈温和地看着他,等他慢慢平静。
“时间有限,我就开门见山了。”吴妈一脸严肃,周海点点头。
“组织上派我来和你谈话。首先,我想听听你被俘前后的详细经过,别紧张,慢慢说。”吴妈伸手提壶,为周海和自己斟茶,眼风却在观察他的表情动作。
楼下唱评弹声里,周海低低诉说:“被俘前我是支队警卫连三排一班班长,在一次战斗前接到特别任务,命令无论如何必须英勇杀敌坚持到最后,不能死不能降,被俘后继续坚持等待下一步命令。”吴妈点头:“请继续。”
“第六天深夜,看守审讯我们的敌人都走了,王长林说上级命令来了,让我们自首……看到敌人把我们的悔过书和照片登报上,我们好后悔!好难过……真是没脸见家乡父老,没脸见战友们。”他擦了眼泪,一把扯开衣襟——心口处刀刻的五星,瘢痕泛红,“我们四个都是党员,悄悄组了党小组,决心在敌人内部搞事,打不过也要打!哪怕同归于尽。”
吴妈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一个细述,一个凝听,除了跑堂的隔一会儿进来续水,没人打扰。外人眼里,这不过是一男一女在幽会。
光影移动,日影西斜。吴妈看一眼桌上的怀表:“今天先谈到这儿,明天换个地方继续。”她掏出两张戏票,从桌面推过去。
周海激动地点点头说:“好,不见不散。”他机警地瞄一眼窗外,“一切正常,我先走?”
吴妈点点头,看着周海揣起怀表戴了礼帽没事人一样下楼去了。她依旧慢悠悠喝茶,看着窗外景色,确定他安全离开方才款款而出,从后门离开。
一天又一天,吴妈以不同身份逐一约了四人密谈,汇总比对分析后再次约谈核对,地下工作经验极其丰富、阅尽人心叵测的她对四人每次审讯每次行动的时间地点每个人每句话每个表现的询问无不精确细致,询问角度刁钻出其不意,孙小毛被问到几乎崩溃,连王长林都反而对她产生了怀疑,几乎要开枪打死她。甄别考查结束,吴妈向张部长做了报告。
张部长密令罗芳对王长林周海等四人的秘密甄别也由阿英带回了消息,除了张震的肯定,从敌伪内部档案材料和审讯记录里没有看到他们出卖组织和同志的痕迹,只是填写了悔过书和自首书,目前为止的行迹也没有可疑之处。
张部长和吴妈仔细研究了他们的情况后,决定同意他们重返组织。
紫岚的絮语在风中缓缓传来:“暗瞳小组的四〇〇行动组正式启动,王长林是组长,代号四〇二。但是,他们的党籍暂时不能恢复,也不能与其他同志发生任何联系。当吴妈把这一决定传达给王长林时,他沉默了半晌,落了一滴泪……”
“不公平!让他们签自首书是组织的命令,现在又歧视人家!”潇潇大叫道。
“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他们的被俘原本就是暗瞳计划的一部分,打阻击的一个排都在计划中,无论谁活着,都是这个安排。”
“太阴暗了,连自己人都算计。”
“这是组织原则和程序,是无数鲜血和经验教训换来的。”
“太没人性了,王长林怎么肯接受……”
“没人性是最大的人性。这一行,不信人性,只有铁的纪律和钢的意志。”
一直没说话的凌紫风忽然说:“张震危险了……”
紫岚点点头,微笑:“人性啊,后遗症太多,但值得利用。”两人的话听得潇潇心中一凛却又茫然。
四三一基地完工了,本来就阴暗的缫丝厂厂房内,因为改造有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和氛围。灯光明亮,却阴森森的,青灰色的水泥墙似乎吸走了所有亮光,空间虽被割裂成小块却感觉更空旷。长长的通道里脚步声杂沓回响,难民们被赶进一间浴室里清洗消毒,巨大的水声,冰凉的水雾泛起,赤裸肮脏的身躯污水顺腿而下,刚冲洗干净肥皂沫混合着高锰酸钾的红色药水又兜头浇下。洗净的身体哆嗦着手在门口的长凳上拿起一沓沓分配好的灰色裤褂套在身上,带着满身的消毒水味道被押进“宿舍”。六人一间,墙刷得雪白,铁架子床擦得锃亮,进门右手边的铁桌子铁凳子亮闪闪的一尘不染,连地面都被洗得前所未有地干净。所有家具都固定在地上,除了门背后的尿桶。
难民们忐忑不安,这干净到极致的牢房是他们亲手打扫布置的,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却不知道。不管心里有多少疑虑和恐惧,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木然的,流浪、乞讨、偷窃、抢劫、逃跑,为了生存所有的办法都已用尽,所有的尊严都被践踏得荡然无存,只要有口饭吃有个栖身之处,别的都那么遥远、那么渺茫。
他们像一群走进狼穴的羔羊,瘦骨嶙峋,默默无言,麻木绝望到什么都不问、不想。
王晓乐一直慢腾腾地脚底下打出溜,小个子本来排在队伍前面的,一点点就落在了最后。大家依次六人一组进了一间间编号相邻的房间,他站在门口不肯进,后面的鬼子兵等得不耐烦推了他一把,他哇的一声就哭了。
“晓乐?”一个老妇人轻轻叫他,带着疑问。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面!我不要进去!”他双手扒门框两脚打坠儿。鬼子兵连推两下居然推不进去,不耐烦地横过枪托来在他手上砸了两下,接着把他踹了进去。随即传来一片咣啷啷关铁门、锁铁锁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着十分吓人。
老妇人抱着王晓乐:“晓乐啊,我们这些鸡麻脚杆子哪里拗得过东洋人啊,顺命吧。”她黯淡干涸的眼睛瞪着房顶,搂着晓乐轻轻摇着说,“天啊,把天杀的小鬼子收了吧,老天爷你开开眼吧……”那颤抖的声音凄厉得比哭还难听,也不知道老天爷听到了没有。
实验室里,全身包裹严密的医生护士在忙碌地摆弄着瓶瓶罐罐,田中低声吩咐女助手去抽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