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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效 干 扰(第1页)

我的右腿在向前迈出的时候,总是被拎在右手里的食品袋不轻不重地挡一下。这使我从超市回家的行走一直不够流畅。我买的都是些规规矩矩的食品——袋装牛奶、酸奶,长度不超过二十五厘米的香肠,四方的肉块——它们待在食品袋里,除了重量将我的手指压成白色,似乎不应该对我的行走构成阻碍。

每个周日,我都要去一趟超市,买回至少五天的除水果、蔬菜之外的食品。水果和蔬菜,我一般在早市上买。我之所以乐于去早市,主要原因是早市的气氛很市井。它能不费什么劲就把我的积攒了二十四小时的萎靡打扫干净。早市上的人,尤其是卖菜的人,他们是那么想把手里的菜出去,他们为此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大声吆喝、降价、和盘托出自己蔬菜的来历、再降价,直至五角钱一堆。在这些努力工作的人当中,我也不好再怀疑活着的意义。可以暂时认为,活着是为了卖菜、把不好的菜卖出去或者买菜、买到好的菜。早市的好处还不止于此,露天的市场以一条道路为基座突然就建立了起来,然后在两三个小时之内又迅速消失。这像个幻觉,而且暗藏了隐喻。早市它等在一个冗长睡眠的另一头,它把蔬菜、水果、豆浆、牛奶……一下子推到你刚刚睁开的眼前,我理解早市是不给出你思考的空隙,它用这些生机勃勃的东西,将你的思维拉到准备早饭的正确道路上来。我乐于去早市还有一个原因:那里往往有附近农民送来的、通过原始手段种出来的菜。这种长在自然环境里的蔬菜,身上有风雨雷电留下的印记。风和日丽,它们就伸展开一厘米;降温了,它们就打一个冷战,停止生长一天。在这个停顿里,就留下了它们冷的痕迹,甚至在身体上形成一个疤痕——在早市上,有成堆的松花湖野生鱼,白花花的。湖虾灰色,也是一堆一堆的。这些东西,超市里没有。

超市里的食品都整齐规范,受过了教育。但我拎在手里的整齐规范的食品,却在不停地打扰我的行走。我看见那干扰了我的右腿前进的不是牛奶,不是香肠,不是那块呈正方形的牛肉,而是一条布娃娃的橡胶腿。

在我的食品袋里,出现了一个不能吃的东西。在我去买食品的时候,买了一个洋娃娃。她还用垂在外面的左腿,不停地阻挡我的向前迈进的右腿。它似乎是想提醒我什么,让我停下来,至少是别走那么快。这个娃娃,她不在我此次的购物计划里。它的出现很突兀。她的力量也很大,大到一下子将我的购买计划冲出了一个缺口。她一定有理由。它的理由在收银出口又一次经受住了考验。我是只带了计划买的食品所需的钱。因为买了计划外的又很贵的娃娃,我的钱就不够了。这样,在收银台,我退掉了两瓶通化葡萄酒。

布娃娃最终来到了我的食品袋的最上面。她的一条穿黑色靴子的腿垂在外边。那些金黄色的头发也没能好好地塞到袋子的里面去。即使这样,她也占据了我的食品袋的大部分空间。

她不但占据着我的购物袋,还占据了我回到家后的差不多整个下午的时间。

我草草地把那些食品放入冰箱,就把所有的心思放在了她的身上。首先我发现了她的手和脚上有灰尘,而且擦不掉。橡胶的纹理有点像皮肤,它的上面能站得住灰尘。于是我把她抱进卫生间去洗。还给她用了我儿子用的强生香皂。洗完了手,我又看见她的脸上也有轻微的污渍,尤其是鼻子尖上。我又给她洗了脸。洗完脸后,她暴露在衣服外面的部分就都被我给洗遍了。这时,我的眼睛又有了发现,她的衣服和裙子也不很清爽,虽然看不出明显的脏,但我认为清洗一下一定会更好。当我脱下她的外衣,发现她还穿着内衣,而内衣却脱不下来,好在内衣十分干净。在等待阳台上她鲜艳的粉格子带兔头帽的外衣和白色裤子被下午斜射进来的阳光晒干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而且那个头顶上的辫子已经松了。我知道她从一出厂就没人给她好好地梳一梳头发。我开始给她梳头。梳头可是我的强项。二十几岁时,曾为一个新娘梳过复杂而讲究的婚礼头。那可是个挑剔又时尚的女人。她挑丈夫一直挑到了三十岁。她选中我为她梳头,一定是什么时候,发现了我在此方面的才华。我的表现在梳头方面的天才闪光,倏地一闪,我自己还全然不知,结果被她挑剔的眼睛看到了。在这个娃娃金色而卷曲的头发上,我没运用当年给那个新娘梳头用的技术。这是个娃娃,只是个女人的雏形,离出嫁还远呢。给她梳那种使脖子僵硬、目光迟缓的发型干什么。我只是简单地在那些头发中分出一小部分,在头顶为她编了一个辫子。为了弥补发型的简单,我决定在辫子的末端,系上一条丝带,打成蝴蝶结。我手里掐着辫子的梢,开始在屋子里找。我先是把卧室里的所有抽屉、柜依次拉开了,我找到了找了一周也没找到的一把剪刀,找到了失踪了半年的剑桥英语磁带,却没找到我此时正需要的系头发的带子。我把寻找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到了客厅、厨房、卫生间,最后抵达了这个房子的所有边边角角。我又意外地找到了一些许久找不到的被我认为已经丢了的东西。比如我丈夫的蓝色领带,我的无色指甲油,孩子的铁胆火车侠——我还是没有找到一条女孩子用的系头发的丝带。这时我猛然意识到,在我的家里,除了我这个中年妇女之外,没有别的女人了,更没有女孩儿。

哪来的女孩子用的小东西。我儿子的头发倒很长,但他反对我给他扎辫子。我几次用皮筋给他扎起来,都被他气愤地揪掉了。他认为这侮辱了他。他这种性别优势可真是天生的。因此,我从一开始就是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就在我四处寻找一个比皮筋更好看一些的丝带的时候,我看见了日历。它卧在床头柜那个小平面上,在我拉开小柜上的一个抽屉的时候,目光在抽屉拉开之前的两秒里正好落在了日历上——4月8日。要不是这种大面积的寻找,我就不会去看日历,不看日历,我就不知道今天是4月8日,不知道今天是4月8日,那就说明我已经把这个日子给成功地忘记了。如果这种忘记能一直维持下去,与我遥遥在望的昏聩的老年衔接上,那么,4月8日就不存在了。4月8日消失之后,我的日子就不是每年三百六十五天,而是三百六十四天。我成功地把4月8日给擦掉了。但现在,情况非常不好。我看见了4月8日,人家也看见了我,并且被它给认出来了。找到那把丢失的剪刀,其实就是个不祥之兆。我找到的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其实都是在暗暗地把我推向与4月8日相撞的轨道。这时,我终于明白,最有力地把我推向这个日子的其实是那个布娃娃。剪刀、领带、指甲油、磁带等,它们仅仅是在协助她。那么,从我在超市里突然买了一个布娃娃开始,我就已经踏上了与4月8日相遇的道路。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我就在买副食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买了娃娃,买了娃娃,一切就开始了。看来,试图从4月8日逃脱是困难重重的,擦掉它更是我的一个乐观的想法。它已经陷在我的肉里,并且已经积攒了十五个。

瞬间我就回到了十五年前。我发现,人是可以回到过去的,而且迅速、轻盈,不费什么周折。我从这个4月8日回到十五年前的4月8日也没用上几秒。但我注意到了这两个相同的日子的细微差别。这头的这个,日历上的字迹是黑色的;那头的那个,在我记忆里是淡红色的,像未干的血迹。那是个星期天。红色的星期天。

躺在那张形状狰狞,类似刑具的铁床上,把那些我体内的血肉碎块带走然后亲手掩埋的想法一闪而过。冰冷的巨痛从天上落了下来。我的内脏,被一个什么猛兽的利齿突然咬住了。利齿咬住我,一点一点地往它的巢穴里拖,我的整个身体悬在一个伤口上。在妇科手术的床上,我从来就不知道怎么表现坚强。那些闪光的刀剪相碰发出的清亮之声,吓得我魂飞魄散。我发出了持续的尖叫,用来压住那冰冷的金属的声音。我没有时间说话,甚至已经不会说话。我的嘴里发出杂乱的声音,以遮盖金属声音的尖刺。一切声音平息下来后,我竟然从那床上自己下来了。

在我就要向一边倒下去时,一个护士用她戴着血手套的手,支撑住了我。当我走到另一张供休息的床上躺下时,我听到她们在喊另一个女人或女孩的名字。她们很忙,手术一个接着一个。如果我说了我的想法,她们也没时间理我。她们不但不会支持我,反而会以为遇上了一个精神病。她们也不可能在地上的一个红色水桶里分得出哪些碎块是我的孩子。我等于给她们出了难题,接近于无理取闹。虽然孩子已经破碎,但我知道她是个女孩。就像我知道我的儿子是个男孩,在他刚刚四十天的时候。后来的一个医生也验证了我的判断。她说,被我杀死的是个女孩。

只有五十天。

最后,我给那个来自4月8日的布娃娃的辫子上系了个皮筋。头发本身就是彩色的,这样也可以。我把她安顿在了我的大木床上。白天,我让她靠在床头坐着;晚上,我躺下时,也让她躺下。我找出了我儿子婴儿期用的米芯枕头给她枕了。就在我把她的头放到枕头上的时候,她的右眼咔嗒一声闭上了,长睫毛像帘子一样落下来。而她的左眼则依然圆睁着。身体角度的大幅度改变已经对这只眼睛不起作用。我以为是哪里临时卡住了,就用手帮她闭上了左眼。第二天,当我将她扶坐在床头,她的右眼又唰的一下睁开了,而左眼依然死死地闭着。早晨那么明媚的阳光也没能把它唤醒。我又用手把她的左眼拉开。至此,我明白她的左眼是一只伤残的眼睛。这个漂亮的布娃娃实际上只有一只眼睛。我每天晚上重复着给她闭眼睛的工作,早晨又将我亲手拉下的眼皮再拉开。可是有一天,可能是由于困倦,也可能是上床前先关了灯,总之我忘记了给她闭上左眼。当半夜我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月光透过我卧室的薄纱窗帘,将我的床照亮了。我看见她圆睁着一只眼睛,圆睁着那只伤残的眼睛。她没有看我,她看着天棚。

但我在那一刻,感到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了我是谁,她知道了自己是谁,知道了她与我的关联,知道了4月8日,知道了她的眼睛为什么无法闭上。我惊慌地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她的上翘的睫毛扎在我的手心上,而十五年前的刀剪,在将她剪成碎块的时候,其中的一刀恰剪碎了这只眼睛。在刀的刃口切向她的时候,她从睡梦中惊醒了,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片白光,接着就看到了黑暗。那刀没有给她闭上眼睛的一秒。

她的衣服是冬装,现在看上去已经很热了。窗外柳树的枝条已经绿了起来。楼下玩耍的孩子已经脱了棉衣。一天的中午,我看见一个男孩竟穿着短袖的衣服。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的风,确实已经很柔软了。我找到了一团粉色的细纱毛线,着手给她织一套薄毛线衣裙。在给她量尺寸的时候,我的手触到了一个硬块,在她的右侧腹部。这一定就是店员说的安装电池的地方。这里是她的发声器官。

店员说,装上电池她就能说话。主要是喊妈妈、爸爸,而且无限重复。她因此在价钱上贵了许多。我一直忙着给她洗脸、洗手、洗衣服,忙着给她梳头、睁眼睛、闭眼睛、织衣服,她肚子里那个装电池的地方一直空着。我的抽屉里就有5号电池。我不敢给她装上电池,我怕她开口说话。

我怎么敢听她睁着伤残的眼睛,诉说被粉碎的巨痛。她也可能什么都不说,只是对着我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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