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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姑娘,打扰了。”陆星野这样杏眼剑眉的挺拔青年进屋,屋子都亮堂三分。对于救命恩人,廉家上下都感激不已,陆星野出入廉家非常受欢迎。
“哪里的话,若不是陆公子相救……”
“不是说好不提这话了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我辈中人分内之事。”陆星野快速带过这个话题,递上手中一盒药膏,“这是京中玉润堂的祛疤药,玉润堂专做女子妆粉面脂,他们做的祛疤要,比太医院还强些。”
“多谢。”正是自己需要的景华也不虚客气,“其实,脸上伤口不深,在家捂两年也就白回来了。”
“有药好得更快。”陆星野笑答。那次狼狈的偶遇,令陆星野记忆犹新,更令他触动的是事后来探望,被毁容的廉姑娘淡然自若。陆星野见过很多女子,只因脸上破了个油皮,就伤心都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人们之所以歌颂那些临危不惧、笑对风浪的人,是因为这样的人少,人们都渴望成为这样的人。
越接触,就越令人心折。陆星野想得很清楚,他只是家中次子,父母对他的婚事没有强行要求。更何况,娶这样以为才华、风骨、品行都令人钦佩的女子,难道不是人生幸事吗?
景华感受到他的情义了吗?感受到了。所以景华笑说:“你在金陵盘桓许久,不知何日回京?”
“你想我回去吗?”
“这于我想不想无关,你总要回去的。”
“如果你不想,我就不回去了。”
景华沉默,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样的对话应该发生在情投意合的人身上,而不是他们这样只见过几次面的人。
“如果你愿意,我回去就禀明父母,请他们来下聘。”陆星野小声道。
廉景华:???
我不过沉默了一下,怎么事情就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刚刚走神难道不是片刻而是几年?
“此话怎解?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景华惊诧。
陆星野委屈:“我以为我们有默契。”
“别急,别急,让我理一理,你怎么会这样以为,我什么地方给你错误的暗示了吗?”景华难以理解。
“当时救你,已有肌肤之亲。”
“嫂溺叔援,权也。众目睽睽之下,青天白日里,我对陆公子只有感激。”
“后来你见了我三次,都在小花厅。”陆星野看了一眼景华的衣着,只是家常衣裳,这分明是亲近的意思。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全家把你奉若上宾。我身子不能随便移动,为亲表谢意,才亲自接待。”
“那……”陆星野本想说祛疤药的,又怕说出来,她连药膏也不肯要了。“是我误会了,抱歉。但廉姑娘,我之前说的并非玩笑,若是你愿意……”
景华想了想,让暗香、玉骨帮她把书匣拿过来,推给陆星野,笑道:“陆公子,这是我这些日子的读书心得,卧床清闲也写了一些诗。对了,你拿的那张是妆样子,之前以为脸上会留疤,就想了个办法。把疤痕画成花纹,就是颜料还没选好。胭脂容易晕染,画工笔的颜料伤皮肤。”
陆星野接过书匣一张一张翻看,这些成果足以表明,养病的日子景华并没有自怨自艾、消极度日。只是,陆星野不明白给自己看着这些做什么。
“近日,我在读律例。这次我的案子,涉案之人都在八议的范围内,量刑标准如何增减,刑部的风骨令人心折,可中途也并非没有波折。我还好一些,有些薄名,懂得多些,若是遇上平民百姓,他们怎么办?若能走访天下,寻访案例,集一本律例书做典范,能帮助更多的人。”
景华又让暗香取了刚装裱好的字幅过来,“暗香装裱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笑叹一句,景华展开条幅,展示给陆星野看——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母亲书画双绝,世人赞为当代卫夫人,母亲盼着我继承她的衣钵。这是国子监王祭酒与我的书信,勉励我读书不倦,日后若有成就,我朝第一个入国子监讲学的女子就是我了。”
景华说了这一大堆,然后问:“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不敢回答你对你有无情意,别的夫妻只是隔着窗户一次微笑,就足以互许终生。我不同,我虽感激你,可感激能否转变成情义,我不敢保证。即便日后成了情义,在我心中,夫君也不会是最重要的,我不能如平常女子一般相夫教子、孝顺公婆。我要游历天下、写书著说,若遇不平之处,胸中万古刀绝不因为力弱而放弃。”
“这些与你从小受的教育不一样吧?国公府高门大户,自有一套法则,我这样的人,若归入御史、翰林之家,尚且能以名望立身,入勋爵之家,于双方都是取祸之道。或许少年意气的时候,能凭一腔热血支撑着,可过日子是几十年的事情,谁能保证呢?
陆星野从目瞪口呆到沉默不语,半响才道:“你明年才及笈,就想这么深、这么远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母亲总说男子懂事晚,女儿醒悟早。诗经也教诲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景华并没有退一步的意思。
“把事情想得这么明白,还有什么意思呢。老话不是说,难得糊涂吗?”
“我还没到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的年纪,大约是修炼不够吧。”
一番话下来,陆星野能回复什么,他只得拱手为礼,说自己冒犯了,日后再未来过。
多年以后,陆星野回想起来,不得不赞叹廉景华当世奇女子,通透豁达,远超男子。在她身上,你能看见生而为人的尊严,不分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