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任河岸边七宝塔（第1页）

任河岸上有一座七级宝塔，古朴庄严。高耸的塔身饱经风霜，斑斑驳驳，遍布岁月的痕迹。七层飞檐悬挂的铃铛，在风中泠泠作响。近看宝塔犹如一柄长剑直刺蓝天，远望宝塔仿佛这江湾里的一个巨大惊叹号，像是给这片明山秀水一个夸张的肯定。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宝塔指的是“七宝塔”，源自古代印度的“浮屠”。佛经里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就是我们所说的宝塔，一般七层，作用是消灾祈福。任河流域常遭水患，当地人修造宝塔原是为了镇水，而金鸭子之类自然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宝塔没能镇住每年夏天到来的洪水，任河也因汉江下游修建了水库，而变成了烟波浩渺的瀛湖的一部分了。沧海桑田，变化巨大，宝塔成了人们口中的报恩塔，牵扯出一段“忠犬八公”式的故事。

据说是从前有一位黄州商人，哪朝哪代无考，在瓦房店经商多年，年终要回黄州过年。因本地黄州商人较多，甚至还建有一座黄州会馆。有的常年不回家的，连家都搬过来了。当地人这样描述黄州人过年：“鸡不鸣，狗不咬，半夜过年黄州佬”——黄州人半夜时分吃团圆饭。可见当地人对黄州人生活习俗的熟悉。这一年，黄州商人把生意交代完了以后，腰缠着褡裢就上了船，顺着任河漂流而下。临行前几个朋友饯行喝了不少酒，商人脚下踉跄，依依不舍地和朋友告别，相约来年再会。一条平时豢养的黄狗也随他跃上了船。他伤感地对黄狗说：“你也是来送我的吗？”黄狗不应，摇摇尾巴，就卧在他身边。船一路迤逦来到宝塔湾时，商人突然腹痛难忍，要大解。

船家靠了岸，他就急急忙忙下船，寻了林深草密的地方去方便，黄狗见状，也尾随而去。良久，商人返回船上，一身轻松，带着酒意沉沉入睡。南柯梦醒时分船已经到了老河口（湖北境内），去到陕西几百公里外了。点查随身物品时，发现不见了随身的褡裢。他暗叫不好，要知道那褡裢里可是装了他全部的积蓄——几百个银圆啊。商人一时懊悔不已，再一看，发现随行的黄狗也不见了。

仓皇在家过完年，商人打点行装出了门。买舟溯流而上，准备再回到瓦房店做生意。行至宝塔湾时，商人心想年前就是在此地上过岸的，何妨去看看。于是停船登岸，走到那片林中，发现荒草丛中竟然卧着一条狗，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那条狗，已然死去多日了。商人仔细查看，咦，发现狗身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于是用木棍拨开狗身体，一条褡裢豁然出现在眼前……

故事讲到这里，各位也就明白了：褡裢里的银圆还在。原来，黄狗尾随主人上岸后，发现主人忘了褡裢匆匆上船，当时就吠叫不已，可是商人急于赶路没有听见……于是就一直守在褡裢边直到饿死，最后又卧在褡裢上，才使褡裢不被人发觉。

真是一条义犬啊！商人禁不住感动得流下热泪。于是他把黄狗就地掩埋，并找人立了一块石碑，记录了黄狗的义举。商人到处颂扬黄狗的功德。于是这条忠狗的故事就在当地流传下来了。来来往往的行人经过此地，都要去看看这块“义犬碑”，人们嫌叫着不顺口，就直呼作“狗儿碑”。

“宝塔湾里狗儿碑”。我记得当年祖父给我说起过义犬的故事。金鸭子的传说也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当我第一次来到宝塔去寻觅这块碑时，石碑已经不见了。光阴荏苒，人们渐渐地对“义犬碑”的事情不甚了然，竟然谬传为商人为了报恩，给黄狗建造了一座宝塔，于是乎叫报恩塔。我只有哂然一笑而已。

不管黄狗和宝塔之间有没有直接联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这个美丽的传说契合了当时的社会环境。瓦房店在繁荣的商业活动中形成了浓郁的商业文化，它需要这样一种宣扬“义”的载体，义犬救主的故事恰恰彰显了这个主题，所以它深入人心。

瓦房店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任河和渚河在镇西头交汇，上行可通巴蜀，下行顺汉江而下可达荆楚。于是瓦房店从明清时期开始成为商业活动的繁盛之地，本地茶、麻、丝、漆、桐油源源不断地出山，换回一船船丝绸布匹、粮油日杂。一时间商旅云集，水运繁忙，被誉为“小汉口”。各路商人为了抱团经商，纷纷出资修建了同乡会馆。像北五省会馆、武昌馆、江西馆、黄州馆、湖南馆、川主馆……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这块弹丸之地。与此同时，各种庙宇也兴盛起来，像财神庙、观音庙、泰山庙、关帝庙、土地庙……满足了人的世俗生活的各种需求，而维系这一切繁华的是商业活动的繁盛。平衡商业竞争的“义”“忠”的行业道德就被推崇到一个很高的位置。北五省会馆原来是在关帝庙的基础上由山西、陕西商人出资修建的，形成一座建筑精美、规模庞大的建筑群。它包括戏楼、观戏楼、过殿、钟鼓楼、大殿等，坐北朝南，顺地势依次修建。

大殿里供奉的关帝，是商人敬奉的武财神。20世纪90年代发现的清代壁画，几乎都是围绕关公的忠义故事展开的。它精美壮观，呈现了古人的精神世界。每逢聚会、议事、年节庆祝，都要在会馆里演戏。精彩纷呈的汉剧，轮番在戏楼上演。

观众里有达官显贵、士绅商贾，但更多的是寻常百姓。戏曲不仅仅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浸淫到人们的血液里，各色人等成为忠实的粉丝票友。他们有时也会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唱尽人世的悲欢离合。

现在看来，这个青山绿水间的临水小镇，仍然那么美丽宁静，风情万种。如今会馆内浓郁参天的古树，依然散发着岁月珍藏的幽香；雕梁画栋的戏楼，依然飘荡着悠扬婉转的古韵。

门楼内熙来攘往的游客，来自天南海北。遥想当年任河上征帆去棹，纤夫商旅行走在山里山外，沟通了外面的大千世界。而当他们第一次到来，或者最后一次离开时，都会忘不了那宝塔的雄伟身影和它随风远送的泠泠清音……（刊于《秦巴文旅》2019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