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把胡致远递给丫丫说,会说话就好了,别的孩子过一岁就会叫爸爸妈妈了,我还怕这孩子是个哑巴呢。
丫丫抱着学舌的胡致远说,远远聪明着呢,咱们老家人说话说得迟的娃都是聪明娃,我妈说聪明娃常常不想早早说话,一旦说了话就不得了了,就啥都会说了。
你妈懂得还真多呢。表叔把白灿灿的米倒进锅里,按了电源,电饭锅就吱吱地开始工作了。
丫丫拍着胡致远的胳膊说,我妈哪有你懂得多。我们老家蒸米饭都是直接在大铁锅里蒸,水要是掌握得不好,要么成了稀饭,要么就是夹生饭。我爸常骂我妈不会蒸米饭。要是有了电饭锅,谁不会蒸米饭啊?
表叔坐下抽着烟道,当然了,机器改变了人的生活方式。我们老家太落后了,与城市的差距几乎是一个世纪啊。表叔也许觉得自己说得太深奥了,他以为丫丫听不懂,便又换了通俗的方式说,人工智能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极大地解放了人类,但同时人也变得懒惰,动手能力大大下降了,人慢慢变成了机器的俘虏。表叔原想说得简单些,不料一张嘴又说起了人工智能啊,纳米啊,3D打印啊,AI技术啊。你太厉害了!丫丫对表叔佩服得不得了。远远,你爸爸的学识真是太渊博了,所有在柳镇中学上过学的,谁没有听说过你爸爸的光辉事迹啊。给爸爸鼓掌。丫丫抓着胡致远的手,啪啪地拍起来。胡致远咧着嘴,爸爸爸爸地叫着。表叔感慨道,我上学那阵家里太穷了,住的是大通铺,顿顿吃的是苞谷糊汤,一年四季不见油星子,晚上点的是煤油灯,每晚学到十一二点,鼻子窟窿黑乎乎,像两个黑洞。当时没有发育好,最后长得又丑又矮。丫丫说,是的啊,我听说了。我上学的时候,条件就好多了,住校生每顿饭都有肉,早上还有鸡蛋和牛奶,几乎和县城学生吃的一模一样,但这么好的条件就是没有人学,上学的人越来越少。表叔目光凝重地望着窗外,严肃地说,这真的是一个大问题啊,长此以往,农村越来越落后,与城市的差距越来越大,民族堪忧国家堪忧啊!
丫丫见表叔突然严肃庄重了,像是做报告的领导,就不敢胡乱说了,怔怔地摸着胡致远胖乎乎的小手。
想不到表叔发现了她裤子上的血迹。你来例假了?表叔轻声问。丫丫不好意思地点着头。表叔再次回屋时,提了一包卫生巾。
表叔说,不要着凉,不要用凉水。嗯。丫丫应着,那一瞬间,她的泪水又不争气地爬了出来。
三
天热得人像蒸在笼里的馒头,丫丫忍不住穿了赵小玲的裙子。
赵小玲裙子多得可以开服装店,但她总抱怨裙子太少,每天为没有新衣可换而不快。丫丫看着镜子里的女子,一时间竟认不出是自己。索性不管了,她将赵小玲的裙子一一试穿,学着电视里那些模特的样子,收腹提臀,倒也走得有模有样的。胡致远已经学会走路了,他冲着丫丫不停地拍手,嘴里妈妈妈妈地嚷着。
下班时间快到了,丫丫赶紧穿上自己的衣服,把赵小玲的裙子整理好,一件件挂进衣柜里。像是突然被打回了原形,丫丫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惊叹衣服的作用竟然这么神奇,无怪乎女人都爱疯狂地置办衣服了,衣服之于女人,犹如羽毛之于鸟儿啊。该做饭了。
丫丫在烧开水的锅里撒了几把苞谷糁子,放了碱,煮了几块土豆。
苞谷糊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土豆在锅里欢快地翻滚着。表叔今天回家早,他看着铁锅里冒着热气的苞谷糊汤,拿勺子搅着说,我今天可要放开吃了。丫丫说,你放开吃能吃几碗?表叔的目光掠过丫丫说,我小时候要吃三大碗,那时候肚子里没油水,吃得多,现在最多能吃两碗。丫丫说,现在的碗多小啊,过去一个大老碗抵得上现在四五碗吧。表叔的目光浮在咕嘟咕嘟似乎在说话的糊汤上,他慨叹道,也是哩,再也吃不到过去的那个味儿了。丫丫不忍看表叔失落的表情,安慰道,你回老家了让我妈给你做,大铁锅柴火熬的糊汤最香了,配上我妈做的酱辣子和酸菜,那味道才是真正的家乡味道。表叔笑了笑,表扬她说,丫丫你讲话越来越有文采了。
看着锅里咕嘟翻涌着热气的苞谷糊汤,赵小玲的脸色马上变得不好看了,她将包扔到床上说,这做的啥饭嘛,还叫人吃吗?我一吃苞谷糊汤就胃反酸,能恶心好几天。
表叔有些讨好地说,好吃呢,我小时候每顿都吃,都吃了十几年了。这个饭好,绿色营养无公害,对身体有好处。
赵小玲沉着脸说,你吃了十几年都没有吃厌烦啊?你那么爱吃,为啥还要出来呢?你一直待在农村,每天都可以吃,那比丫丫做的好吃多了。
表叔的脾气好,没有生气,他说,那我给你重做吧,你想吃啥啊?赵小玲把身子摊在床上说,你能做啥好吃的,给我泡一桶方便面算了。表叔讪讪的,他从阳台上取了一桶方便面,用水泡了,又拿了一包榨菜,还问,要不要火腿肠?我才买的鸡肉火腿肠。赵小玲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道,火腿肠有啥好吃的,都是肉末加工的,全是化学添加剂。丫丫看着表叔给赵小玲捶腿,心里道,那方便面里化学添加剂最多了,电视上说方便面是垃圾食品呢。表叔在赵小玲的腿上咚咚地捶着。
那就不是个好东西,赵小玲趴在床上说,我想进副高呢,他就是不让我进,说我的资历不够,王丹丹够吗?王丹丹不就是他的相好吗?
表叔的胳膊似乎麻木了,毕竟他捶得时间长了。他活动着胳膊说,今年评不上明年评也可以嘛,你还年轻,也不在乎这一年两年的。
你懂个屁!想不到表叔安慰的话激怒了赵小玲,她一个翻身坐起来,差点打掉了表叔的眼镜,一年和一年的要求不一样,将来涨工资晋升职务都有很大差别,我今年必须报。你要活动活动给我评上。表叔把泡好的方便面端给她说,你们张院长和你的关系不是还不错吗?你逢年过节的不是都给他送了礼,今年过年不是还送了他一条苏烟和一瓶茅台酒吗?赵小玲的筷子上挂了一绺面,她看着那扭得乱七八糟的细面说,我送的那点东西算啥啊,也就是维持维持感情而已。副高本来名额就少,你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那还评啥呢?
表叔似乎对这个问题很关心,他端来凳子,坐在赵小玲对面说,你不是说王丹丹去年还没有论文吗?难道她今年的论文都在核心期刊发了?你懂个屁!赵小玲喝着汤说,人家王丹丹和张院长好了几年了,张院长不会帮着她发表文章吗?表叔看着赵小玲被方便面汤染得油乎乎的嘴唇说,论文有那么好发的吗?你的论文可费了我好大功夫。找人代写,写完了花钱发,一篇论文一万块,你算算,光发论文就花了三万多。职称英语你还没有考呢,好多人就是被英语挡住的。赵小玲舔了舔粘在嘴唇上的菜末说,花了那点钱你就心疼了,你太幼稚了,你是教书教傻了吧你?
苞谷糊汤已在锅里团成了一疙瘩,丫丫几次想说,可是看着表叔和赵小玲在认真地商量大事,就没敢提醒,便关了煤气灶的火,带着致远在地板上玩青蛙。上了发条的玩具青蛙在地上一蹦一蹦的。致远看着跳跃的青蛙,也跟着在地上挪步子。苞谷糊汤已经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了,顽劣得如一团糨糊。赵小玲看着表叔的饭碗说,好吃吧?你们把那一锅吃完。
丫丫收拾碗筷的时候,赵小玲逗弄着胡致远又说起评职称的事,说要请张院长吃个饭,再好好说说,看给人家买个啥礼物。
你把正常事弄得不正常了。你要是条件都够了,他凭啥不允许你报?表叔喝着茶,开始翻看八年级的数学全解。你懂个屁!人家是院长,人家说名额有限,第一关就卡住你,你还想评上啊?你这个死性子,难怪只能一直当老师。赵小玲亲着胡致远的脸蛋说,请他吃个饭,再送点礼,说不定就可以让我报,人家还是省上高评委会的委员呢。表叔在草稿纸上做着题说,要请你就请吧,我和他不熟,去了反而不好。赵小玲亲着胡致远的脸蛋说,你爸就知道死教书,关键时候屁用都不顶,陪人吃个饭他都不敢去,你长大了千万不敢成了他那个样子,否则妈妈就是白养你了。胡致远咯咯地笑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他妈的话。
表叔那日很给力,在赵小玲挑衅的目光下一连吃了三大碗,他拍着微微隆起的肚皮说,还是家乡的味道啊。
赵小玲哼了哼,听着表叔制造的一连串的饱嗝说,恶心,让你每顿都吃三大碗,看还有家乡的味道不。
表叔却在屋内走着,拿书扇着风,并不接话。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胡致远觉得有趣,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拿了一本画报,一只手背在身后,嘴里哦哦地叫着。
丫丫在楼道拐角的水池里洗碗,耳朵捕捉着他们的对话,却突然听到赵小玲喊,谁动了我的衣服?我的裙子都是按顺序挂的,这会儿明显不对了。她从衣柜里扭出头问逗弄孩子的表叔,你动我衣服了?表叔在地上学青蛙叫,他趴在地上呱呱地叫着,说,没有啊,我从来都不翻你的衣柜。赵小玲不满地跺了跺脚,头钻进了衣柜,身子却像一块大花布飘在柜门外。不要在我的衣柜里翻,我最讨厌别人翻我的衣柜了。一句句厌烦的话嘎嘣嘎嘣地钻进耳朵,丫丫蓦然觉得自己犯了大错,赵小玲可不像表叔,对她还是多长个心眼为好。看地板脏得还不如公共厕所。赵小玲说着,换了一件紫色的裙子,高跟鞋在地上发出清亮的响声。丫丫便把孩子交给表叔,一遍又一遍地拖着地板。
姐,你穿这件裙子好看极了,跟明星一样。丫丫拖着地也不忘赞美赵小玲。真的吗?赵小玲似乎对丫丫的赞美不领情,抑或觉得丫丫的审美很低级,鼻子轻蔑地哼了哼。她像蝴蝶一样飞到表叔面前问,远远,妈妈好看吗?胡致远正专心地跟表叔玩游戏。赵小玲抖了抖裙子,露出一双颀长雪白的腿。她又重复地问道,妈妈好看吗?胡致远这回听见了,他抬头愣愣地看着穿得跟花蝴蝶一样的赵小玲,突然将头钻进表叔的怀里,惊恐地哭了。表叔唯恐赵小玲变脸,忙道,妈妈好漂亮,远远说妈妈比天上的仙女还漂亮呢。赵小玲沉醉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鼓着红艳艳的嘴唇说,我约了张院长晚上到水晶岛吃饭。咋选那么远的地方?在高新区呢。表叔站起来说,那你打个车吧,你给张院长带啥礼物?先带两条中华烟吧。赵小玲提着纸袋,征求意见似的问表叔,你去吗?你要是想去,咱们一块儿去。表叔捏着胡致远的鼻子给他擤鼻涕,轰,胡致远的鼻涕像一条黏糊糊的虫子卧到了表叔的手上,表叔惊叹地说,好家伙,小鼻子里面装了这么多脏东西。表叔擦着说,晚上我还要去另一个学生家上课呢,那家挺远的,路上得一个多小时呢。赵小玲走到门口了他又叮嘱道,少喝点酒啊,路上注意安全啊,早去早回。
表叔认真地看完新闻联播后,丫丫给表叔重沏了一杯绿茶。丫丫问表叔,张院长是男的还是女的?表叔觉得丫丫的问题很奇怪,说,男的啊,有问题吗?丫丫说,我随便问问。表叔看着丫丫,丫丫便不好藏匿自己的小心思了,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女的约她的老板吃饭,最后两个人都喝醉了。丫丫看着表叔的神情便不再往下讲了。表叔却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喝醉了怎么了?最后呢?丫丫说,最后老板就把女的带到了酒店,他们进了房间就拉上了窗帘,最后光是看到窗帘飘来荡去的,然后天就亮了,他们开着车在高速路上兜风。表叔吹着水面上浮着身子的茶叶说,你想告诉我啥啊?你姐是个好人,她就是想评个职称,但是张院长故意为难她呢。哦,丫丫说,我也没有啥意思,我就是看到电视上有同样的事情,忍不住想告诉你。最后表叔叫住丫丫说,赵小玲的东西你不要动,她的东西她心里都有数,她的衣服啊化妆品啊卫生巾啊包包啊,你要是需要啥,我给你买,但是你不要动她的东西。我给学生补课去了。说完表叔就提了一袋子书,从过道推出自行车,丫丫看他像一只螃蟹趔趔趄趄地往楼下走。
火辣辣的,丫丫觉着一只手抽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