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笔下文学>庄里镇属于哪个市 > 憨三姓(第2页)

憨三姓(第2页)

在一个秋风萧索、大地荒凉的日子里,陕北的晚秋好像一下子要被这个日子收回。雨下了好几天,整个大地被雨水浇透了,一脚下去好像就要陷入泥沼之中不能自拔。而天空中发亮的雨水密密麻麻,像老天爷的帘子,高高地垂下来横在眼前,没有人能掀起这个帘子走过去。这一天是农历十月一日,十月一日是生者给亡者送寒衣的日子。晚秋将过,接下来就是冬天了。生者牵挂亡者,依自身的生活冷暖来追思和对待亡者。因此到了这一天,为亡者添衣服是生者对亡者最好的怀念。

头一天,老母亲提醒憨三姓第二天就是十月一日了,憨三姓明白母亲要他给死去的父亲送寒衣。他用几根秸秆和几张红纸做了一套衣服,衣服很小,看上去并不完全像衣服的样子,只是个大概的样子而已。十月一日一大早,憨三姓就拿着这套不太像样的衣服和一把干枣、一个黄梨、一个馒头,以及香纸酒去后山里给自己的父亲送寒衣。这一次,母亲也要去。母亲说,二十多年再没见到老头子,也不知道老头子的坟上长了多少荒草。

老母亲的腿脚不好,走得慢一些。到后山里的坟地有好几里路,来回最少需要两个小时。憨三姓担心母亲在路上会饿,便在怀里揣了几块馍片。一路上憨三姓牵着母亲的手向前走着,母亲步子小走得快,憨三姓步子大走得慢,两人的速度基本保持一致。偶尔,憨三姓磕绊一下,母亲随着一晃,好在都没倒下,又继续赶路。

这样的赶路意义不同,平时母子二人赶的是讨饭的路,这次赶的路是上坟的路。平时的心情是不知道下一户人家会怎么对待自己,这一次清楚知道那面山坡上躺在土里的人,会像母子俩一样迫不及待地等着见面。看到母亲额头有了汗珠子,憨三姓让母亲坐下来歇会儿。母亲说,不累,赶快赶路,你看这天气虽没刮风下雨,但又冷又潮,眼看就要下雨了,咱不能把送你父亲的寒衣淋湿了。

坟前,燃烧的纸钱和寒衣化为灰烬,随风飘起来的灰烬升到空中。老母亲说,今天起你父亲不会受冻了,也不会受穷了。憨三姓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纸灰升天,亡人福满。憨三姓听不懂,却假装听懂了,嗯嗯地答应着。

好端端的,老母亲却坐在地上哭开了。憨三姓有点慌乱,赶忙要拉母亲起来。母亲不起来,坠着身子向下使劲。憨三姓索性把母亲抱起来转身就走。老母亲哭着说,憨儿啊,让老娘再看一会儿你父亲啊。憨三姓说,你看不见父亲,他在土里头,出不来啊。老母亲说,他能够看见咱们。憨三姓不相信,硬是把老母亲抱着离开了坟地。

雨开始下了,不大的雨却能把衣服淋湿,把路下滑。老母亲说,那是你父亲的眼泪,他也在想咱娘儿俩啊。憨三姓说,你是不是疯了,尽说些疯话。老母亲不说话了。雨下得有了声音。憨三姓背起老母亲一路狂奔。

他们的衣服湿透了。回到家里后,憨三姓赶紧生火烧炕,让母亲上炕取暖。母亲说她今儿个很高兴,看到了憨三姓的父亲。憨三姓不信,说,你看到了,为啥我没看到?母亲说,那是你不想你父亲,你就看不到。憨三姓说,我想了。母亲的泪珠儿就从眼眶里掉下来。憨三姓说,你是不是真的疯了,说笑就笑说哭就哭?

转眼是大冬天,天寒地冻的时候并不适合出去讨饭。可是不讨饭就会受饿,平时讨来的晾干储存的馒头撑不过三天,因此每天讨饭已经是憨三姓雷打不动的职业了。雪并没有停下来,即使停下,积雪都要等到第二年开春才能慢慢消融。一个冬季的刺骨寒冷使一个即使衣暖食饱的人也会尽量减少户外活动,窝在家里过冬。而对于这些空腹破衣的讨吃者来说,冬天的寒冷似乎是专门为他们这个群体准备的,破烂的衣服抵挡不住寒风的侵袭,寒风扫过,犹如无数把小刀子把身子剐了一遍,除过双脚能够移动而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处于僵硬状态,包括那双眼睛。

憨三姓想给母亲讨一件厚点的衣服过冬。今年的冬天格外冷,积雪压断了腿把子粗的柳树枝。他一大早就冒着哈气就能结成冰的寒冷来到街道上。大街上冷冷清清,几家卖煎饼、凉粉、猪灌肠和油旋的小饭馆开着半扇黑腻腻的厚门帘遮了的门。憨三姓被冻得双手插在衣袖里,怀里夹着一个洋瓷碗,站在煎饼馆屋檐下跺着脚。他知道今天来得有点早,没有顾客光顾的情况下,自己不能去讨饭。没有哪家饭馆会在销售之前给讨吃者吃饭的,如同理发馆不会一开门就接受一个理光头的顾客。

干冻,干个增增的冻,冻得服里里、青滋滋的。这都是当地人形容严寒天气的土语,这种冻是干净而纯粹的,也是直接而不容置疑的。

憨三姓就在这样的天气里观望着几家小饭馆进出的人,找机会去某一家小饭馆讨饭和取暖,哪怕取暖的时间只有几秒钟,也足以让他获得一点点幸福感。

煎饼馆已经有四五个人吃罢煎饼出来了。憨三姓走进去。

饭馆不大,中间生着一个火炉子。火炉子里的火旺,长长的铁皮烟囱拐了一个弯伸到窗子外,屋子里暖烘烘的。街上的人都知道他的意图,小老板更不用说。这家煎饼馆的老板是个瘦高的女人,她接过憨三姓的洋瓷碗,满满地盛了一碗烩豆腐端过来。憨三姓要走出屋子,老板娘说,就坐在火炉子跟前吃吧。

憨三姓感激的眼神投过去,看到的是老板娘转身走进厨房的背影。他走到火炉子跟前,蹲下来不到两分钟就吃完了。自己吃饱了,赶快到下一家去给母亲讨饭。他站起来要走出屋子,老板娘喊住了他。他转身,老板娘拿过他的碗回厨房又满满盛了一碗烩豆腐,说,赶快回去给你老娘吃吧。

憨三姓走出屋子往回走,一家服装店正在高声放着音响,音响里大声喊着所有皮衣大清仓。有不少人在商店里翻着堆在地上的一大堆各色皮衣。憨三姓停下了脚步,将那碗烩豆腐放在商店外的窗台上。他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人有的在试衣服,有的在跟老板讲价,心里想,要是自己的母亲能穿上这么一件皮衣裳,一定不会受冻。

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向里面瞅着。他觉得那件发着油光的棕色的皮衣很好看,如果穿在母亲的身上,母亲苍白而打皱的脸庞一定会被映出淡淡的油光来。他好像看到了母亲穿着皮衣的开心样子,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件挂在墙上的棕色皮衣,他担心有人会买那件皮衣。他的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谁也不要去买那件皮衣,他认为那件皮衣就是给母亲做的。

他长时间站在门口不动,老板过来了。老板让他走开。他移到门口一侧站住。那个煎饼馆的老板娘过来了,问憨三姓怎么还不回去给老娘送饭。憨三姓仰起头笑了几声不作答。大伙都理解憨三姓的这个动作,凡是他这样做的时候,就是精神受到了刺激。老板娘又问,你又怎么了?他走到门前指着里面的那件皮衣说,想要。老板娘说,你没钱,穿不起。他说,不是自己穿,要给母亲穿。老板娘心头一颤,又说,你娘穿这个衣服不合适,那是年轻人的款式。憨三姓说他母亲也不老,穿上皮衣肯定可好看了。

老板娘走进衣服店里,翻看着堆在地上的皮衣。挂在墙上的不打折,堆在地上的便宜处理。老板娘挑了一件黑色皮衣买了。她走出门递给憨三姓说,回去给你娘穿上。憨三姓说,能不能换一下那个颜色?老板娘说,这件衣服很合适的。

憨三姓拿着皮衣,端着那碗早已经凉了的豆腐烩菜,快步向家走去。

回家的路上有一处二百多米长的路段,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下雨天坑里积水能淹没半个车轮胎,不下雨的时候黄尘扬得很高,能罩住过往的所有车辆和行人。到了冬天,一场雪后,这段路上的车辆东倒西歪好像喝醉了酒。憨三姓来到此路段,小心翼翼地沿着路边走着,一辆拉着煤炭的大卡车摇摇晃晃迎面开过来,当他们交会的时候,那辆车向憨三姓这边一滑,车上的煤块哗啦啦倾撒下来一堆,重重地砸在憨三姓的身上。憨三姓倒地后,头上的血直流,他紧紧抱住那件皮衣,试图要站起来,可是几次刚要站起来却又倒下。那辆拉煤车并没有停下,一直向前走了。倒在地上的憨三姓痛苦地挣扎着,那件皮衣上沾了他的血迹和煤炭的痕迹,他尽量保持抱住皮衣的姿势侧身躺在地上。

有人路过,低下身看他,已经没有了气息。他的意外死亡迅速成为小镇的一个话题,说他是一个大孝子,死在孝敬母亲的路上。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