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赴宴,不免有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龙少阳悻悻出得归云阁,已过了午牌时分,一个人独自走在洛城街道之上,只见行人熙来攘往,如往常一般热闹,不知怎地,他却有一丝失落之感。虽然情知方才那一幕早晚都要到来,但真的来临之时,心中仍是涟漪层生。孰知心本无尘,尘即是心,无心无尘,俱是尘土。草木之人,又有几人做到?
过不多时,只听马蹄杂沓,迎面七八乘马奔驰而来,速度甚快,众人见群马来势汹汹,纷纷躲避,街道两旁尚未来得及收起的水果、杂货一类地头摊子,马撞蹄踏之下,洒落一地,登时马嘶人喊,乱作一团。
这一下变起仓促,龙少阳一惊之下,凝目望去。只见马上骑者络腮虬髯,圆领窄袖,革带长靴,一色外族胡人装扮。每人马上大都驮着大包裹,鼓鼓囊囊,显是装满东西。这群骑者对众人狼狈之相,竟是熟视无睹,丝毫没有放缓速度的意思,好几个骑者竟然放声大笑,相互取乐,一阵乌烟瘴气中这群人已是扬长而去。
龙少阳看到这里,不由怒气上涌,心道:“这群人怎地如此荒唐,在我大齐国都,竟然横冲直撞,好不知礼?”又一想:“这群人行色匆匆,马上驮满包裹,却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正左右思量,因见街上一片混乱,哀嚎呻吟之声四起,当下忙走上前去,帮着搀扶、安慰受伤的行人。
只听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今天真是撞了霉运,好端端地差点被马蹄踩到,还好躲得快,不然我这一身老骨头,只怕要去见阎老五咯。”
“可惜了我这刚出锅的蒸年糕,让这群王八羔子给糟蹋了,我找谁说理去,呜呜……”
“咱们去找京兆尹大人,找他说理去。”
“他敢拿这些北魏人、西凉人作法?得了吧,这些年北魏、西凉几次越界抢掠,朝廷都不敢出兵呐?”
“这些军国大事,岂是咱们这些小民说了算的,省省心吧。忍一忍,说是这些使臣们明日就动身回国了。”
“听说这两天他们都在忙着采办物品,绢布啦、锦缎啦、瓷器啦,这些东西在他们那紧俏的很。”
……
听到此处,龙少阳心中已明白八九:原来这群人是列国使团,明日就要启程,包裹里装的都是采办来的回国物品,只是这群人如此行径,实在有损一国形象。倘若以后寻得机会,定要教训他们一番。正寻思着,蓦地想起几日前已经离京的姿姿郡主,想来她还在返吴的途中,洛城吴城不是天涯,却胜似天涯,不知这一别之后,何时还能再见?
次日清晨,龙少阳刚起床,便隐隐听到外面一片喧哗,接着便是鞭炮之声,一阵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正想着到门口一看究竟,只见程伯慢悠悠走了进来,便问城中出了何事。
程伯笑道:“怎么,吵到了公子?说是今日太子殿下在北门礼送北魏、西凉两国使臣离京,大少爷一早便赶去筹备仪仗事宜了。他心里惦记着公子,便让老奴先回来了。”说罢,点燃烟叶,抽起旱烟来。
龙少阳自失一笑,这事原本是昨日从归云阁回来时便已知道的,想着与己无关,竟没放在心上。正欲开口,只见一个家仆走进房来,后面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头发梳成左右两个发髻,如头顶两角,上穿百家衣,下身长裤,一副寻常百姓家模样。
那家仆施了一礼,道:“龙公子,方才这孩子赖在正院门前不走,说是有一封信要亲手交给公子,管家见是一孩子,便命小人将他带来了。”说着,转过身来向那孩童道,“这位就是你要找的龙公子。”
那孩童打量龙少阳一眼,跑上前来,手一扬,递上一封信来,道:“你就是龙公子?刚才在街角,一位穿红色衣衫的姐姐给了我二两银子,让我将这封信交给一位姓龙的公子,说你就住在这座萧府里。”说罢,将信塞到龙少阳手里,也不待他答话,转身跑开了。
“一位衣着红衫的女子?”龙少阳略有所悟,见信封上写着“龙公子亲启”,心中一喜:“又是故伎重来,不知这次又有什么主意?”当下抽出信笺,展开读时,只见上面写道:
“昨日一晤,匆匆而别;归云阁下,盼君一见。”
笔迹清秀之中又带着七分眼熟,心下寻思:想是为了昨日归云阁延揽一事,再见一面也好,也让她知道自己心意已决。正要起身,猛然间心头想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撞,伸手去抓,又了无痕迹,总觉得有什么事堵在胸口,却又模模糊糊捉摸不定。
当下龙少阳将信放入怀中,站起身来,道:“程伯,我要出去办件事,烦您在家看护。”
程伯吐了口烟,笑道:“公子且忙自己的事吧。这种天儿,在墙角晒晒太阳,抽抽旱烟,再眯一会儿,最好不过了,赛过活神仙呢!”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摇摇摆摆去了。
龙少阳会心一笑,简单吃了两口,换了新衣,又去后院挑了匹骏马,便打马扬鞭,直奔天街归云阁而去。
其时正值早市,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龙少阳策马前行,路过一个街口,一瞥眼间,却见几十丈外街口另一端一华服青年骑马一闪即过,他心中一动:“好熟悉的身影,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心头像是又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方才那种不安定的情绪又蓦然而生,当下放缓辔绳,心想:“今日我这是怎么了,神思不宁,心绪恍惚,莫非是昨晚睡得不实的缘故。”抬头望了望远处,稳稳心神,双腿一夹,径向天街驰去。
转过一个街坊,来到天街之上,远处归云阁已是遥遥在望。龙少阳面露喜色,见人流如织,来回穿梭,深恐骏马飞奔伤了街上行人,便翻身下马,手牵辔绳,缓步而行。来到归云阁前,放眼四顾,时辰尚早,但见街上行人你来我往,小商小贩大声叫卖,身后阁中却是门板大开,堂倌小二们正忙着收拾桌椅,摆放碗筷,哪里有祝家小姐的影子?
龙少阳也不着急,回头看了一眼二楼临街雅间,只见窗户紧闭,胸中陡然涌上一股思绪:昨日阁中她早早便到,何以今日不见身影?是了,她是相府千金,不比我闲人一个,想是有事耽搁了,反正我今日无事,多等些时辰也无妨。当下轻抚马颈上的鬣毛,安心等待。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不见人影。又过了许久,只见日头已高,街上行人、商贩人头攒动,愈加拥挤,身后不时传来一阵阵香气,猜令划拳,跑堂吆喝之声也多了起来。龙少阳情知时辰不早,左右观望,仍是不见人影?饶是他沉稳冷静,心中也不禁焦躁不安,是留是走,左思右想,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犹豫间,突听右首“当当”几声锣响,深沉雄浑,声音甫歇,有人高声喊道:“来往行人听着,接上峰号令,军机堂地图今日一早失窃,眼下正全城缉拿疑犯,若是发现形迹可疑之人,要火速上报京兆府衙门。凡破案有功者,赏银千两。”
龙少阳转过头来,循声望去,远处三四个衙役并作一排,沿着街衢大摇大摆走来。只见衙门们俱是腰挎大刀,横眉竖眼,一副凶神恶煞之状。中间却是一人一手持锣,一手握棰,喊声显是出自他口。
众人见这般阵势,纷纷避开,让出一个道来,私下里却是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丢失地图是何物,竟引得悬赏千两。龙少阳却知衙役口中所说军机堂地图,名字唤作《御制地域图》,乃是本朝开国高皇帝定鼎之后,命四大柱国将军联合绘制的一幅九州万方图。
四大柱国将军四处转战,便将平日各种行军地图合于一处,囊括大齐、北魏、西凉、东吴诸国山脉、河流、平原、湖泊、城市之位置、走向、大小,绘制于一绢帛之上,取名《御制地域图》。自成稿以来,于治国理政、行军打仗大有裨益,一向被视作国之珍宝,收藏在军机堂内。那军机堂便是商议军国机要大事之处,向来守卫森严,外人不得擅入,放在此处,一来取用方便,二来利于保管,少了被抢盗之虞。
听得宝图被盗,龙少阳大吃一惊,心想:“此图关系重大,这些年来大齐国力渐衰,北线、西线边境虽摩擦不断,偶有事端,大齐面上却并未吃亏,实是占了地图之利。若是被北魏、西凉这些国家抢夺了去,大齐的山川地形,军事布局便无秘密可言,无论是谁夺了去,自是如虎添翼,一旦战事开启,大齐官兵如何再是敌手?”
转念又想:“军机堂防卫森严,纵是天下一等一好手也无把握进出自如,不被察觉,何况地图平日必是放在隐秘之处,盗贼若不按图索骥,只怕也难以手到擒来。几十年来一直平安无事,何以今日突然被盗?”一时间疑惑不已。
低头思索,突然感到胸前有一硬物,龙少阳伸手摸出,正是方才孩童送来的那封书信。只觉心头一动,将那书信启封处送至鼻间,两指轻夹,开口处张开一道缝来,轻轻嗅了两下,方才路口华服青年骑马一闪而过的画面蓦地袭上脑海……在这一刹那间,“调虎离山,栽赃嫁祸”几个字如一道亮光在眼前闪过,猛地额头渗出一层冷汗,龙少阳暗叫一声:“哎呦,糟了,只怕中了别人圈套了!”
当下翻身上马,也顾不得街上人多,两腿一夹,向着来路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