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烛光明亮,二人相对而坐,竟是一时无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良久,萧夫人道:“龙公子在竺舍住了十来日了吧,可还住得惯吗?”
“多谢夫人关心。龙某本是山野粗人,打小便学着自食其力,最是能随遇而安。如今饮食起居,又有劳程伯照顾,很是周全。”说到这里,龙少阳眉骨轻挑,略一停顿,笑道,“平日这个时辰程伯总是在的,却不知今日到哪里去了?”
“程伯到后院给马匹添些夜草去了,少时便会回来。公子不必挂心。”
“哦,原来是夫人另有差遣。”
“方才从东宫来了一个内侍,说是太子要商议流民安置之事,狄哥晚饭还未顾得上用,便跟着那内侍匆匆去了。”说罢,萧夫人无声叹息一声。
“萧大哥夙夜为公,令人钦佩!”龙少阳口上称赞,心念却是一动:“这位萧夫人趁着萧大哥外出公干,又支开老仆程伯和侍女,显是有一番话要和自己单独谈谈,可自己与这位相爷长女、萧府夫人实在没有什么关联,她究竟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当下心中一片茫然,遂打定主意,闭口不问来意,随机应变,再作打算。
“听龙公子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回夫人,龙某是大齐海州人氏。”
“想不到海州竟有公子这般人中龙凤,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看来天下英雄俊才灿若繁星,实非洛城一地所能独占。”萧夫人微微一笑,又道,“公子请用茶。”说着端起茶杯,送至口边,轻轻触了一下嘴唇,又放回桌上。
龙少阳点点头,端起茶杯,用杯盖拨了拨浮茶沫儿,呷了一口,低头饮茶间视线一扫,只见萧夫人安然端坐,目光平视,若有所思。
只听萧夫人又道:“听说公子与太子殿下结识于上元之夜,意气相投,倾盖如故;又听说公子于陛下寿宴之上,技压群雄,拔得头筹,接着又破了姿姿郡主的难题。如此一个人物,怪不得连滕王殿下这般超然洒脱之人也要争着与公子结交。”说话时她并没有一直平视龙少阳,只是礼节性看了两眼,便转过头去,语气平淡如水,是夸非夸,难以捉摸。
龙少阳心道:“她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当下淡淡一笑道:“夫人过奖了,在下与太子殿下相识相交,不过是机缘巧合,所谓意气相投,正应了‘机缘处处定相投’这句妙语。至于陛下寿宴之上的诸般际遇,想必夫人早已听说,在下不过是应战而已,本无意撄人锋芒,夺其光彩。”
萧夫人眼中一亮,奇道:“怎么?公子无意御前扬名?”
龙少阳摩挲茶杯,半晌不语,伸手将茶杯放在桌上,缓缓说道:“难道夫人不信,是吗?”
“不是不信,是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说过这番话。常言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世间便是一个名利场,而洛城便处在这个名利场的最中央。”萧夫人站起身来,慢慢踱着步子,缓缓道:“我自幼便生活在这个名利场的最中央,多少人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多少人为了名利卖友求荣,多少人为了利益沦为棋子……见得多了。如此一个机会多少人求之而不得,可是公子竟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既是如此,我倒想请问公子,为何千里迢迢来到洛城,只怕不单单是为了游玩赏景吧?”
龙少阳身子一颤,舒了口气,沉吟道:“夫人,实不相瞒。在下出身耕读世家,蒙先人勤俭,累世荫德,致有一些薄产,在乡里邻间、十里八村也算是小康之家。自幼便想着读书修身,奉养高堂,于乡野村间了此一生。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几月前一场时疫,双亲骤然离去,物是人非,睹物思人,满目怆然,这才遣了家仆,散了家产,漫游四方。龙某本无意荣华富贵,更不愿做什么附尾青蝇,攀龙附凤之徒。”
“哦,原来是这样,公子之见却与一般年轻人不同。所谓恩怨荣辱,转瞬成空,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公子既然早已看透,何不早日离开洛城,远了这是非窝,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纵情山水,岂不是落得一生逍遥快活?”萧夫人转过身来,盯着龙少阳道。
“夫人所言极是。那般日子在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龙少阳苦笑道,“想来夫人是信佛之人,佛家有云,万般皆有因果。龙某上元之夜,机缘巧合,有幸识得太子殿下和萧大哥。那晚就是因,眼下就是果。何况太子殿下待我情深义重,龙某虽无意在洛城博一番天地,留一段佳话,无奈此时已身入局中,想拂袖而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夫人当明白这世上有‘身不由己’四个字。”
“身不由己?”萧夫人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丝痛苦之色,旋即恢复如常,边走边喃喃道,“是啊,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事可以顺遂人愿,合乎心意?”她说这番话时,像是在与人言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说完怔怔出神,愣在窗前。
桌上烛火投过来,那身影便如印在壁上一般,一动不动,一弹指间,宛若木雕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