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怔忡间,只听萧元婴不屑道:“原来是吴国使团到了,我当是什么热闹。来,少阳,咱们继续饮酒谈天。”说着拉着龙少阳和程伯入席。
“吴国使团?殿下说的可是咱们大齐的藩国吴国?”龙少阳问道。
“正是。年前内廷就传出信,说今年是陛下四十圣寿,西凉、北魏、东吴诸国都要派使团前来庆贺,还有两日便是陛下寿辰,使团也该到了。”萧元婴淡淡道。
“吴国虽说一直是我大齐藩属国,可据老奴所知,这些年宗属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岁贡也早就断啦,怎地这次这么大排场?真是奇怪。”程伯接口说道。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不光如此,听说这次是吴国公独女——姿姿郡主亲帅使团而来。”萧元婴眼睛突然一亮,笑道,“说起这位姿姿郡主,可是钟灵俊秀、淑雅端庄,人称东吴第一美人。少阳,海州地接吴国,你可曾听闻郡主美名?”
“郡主美名,自是早有耳闻,只是无缘一睹芳容。”龙少阳笑道。
“哈哈,‘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少阳,此可谓英雄性情尔。”萧元婴笑道。
龙少阳正要答话,却听程伯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吴国,二十多年前可不是这番模样,岁岁朝贡,使者不断。记得有一年国内叛乱,吴国公只身逃出求援,太祖高皇帝派兵护送,一战定乾坤,吴国公得以复位。可如今,吴国若即若离,北魏虎视眈眈,西凉狼子野心……大齐早已不复当年之盛。”说完,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萧元婴瞥了一眼房门,压低声音道:“程伯,你不必这般遮遮掩掩,虽说当年本王不过垂髫之龄,可有些事也记得清爽。想当年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万邦臣服,海晏河清,文臣如云,武将如雨。”
他说着打了个酒嗝,接着道:“说到武将,就不得不提四大柱国将军,现今年纪稍长的人,只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少阳,我痴长你几岁,这些事幼时亲见亲闻,你方才成年,这些陈年往事可曾听闻?”
龙少阳原本怔怔地坐在一旁,听二人追忆旧事,茫然若失。见他此刻问到自己,自失一笑,淡淡道:“四大柱国将军之事,小弟也曾略有耳闻,只不过支离破碎、残缺不全。”
说着呷了一小口酒,咽了下去。
“说起来,这四大柱国将军年纪和老奴相仿。”程伯接口道,“小王爷,龙公子,二十多年前老奴也曾蹑足于行伍之间,无奈福薄命浅,无缘在四大将军麾下效力。”说着剧烈咳嗽起来,那老树皮般的脸上也泛起了嫣红。
程伯又道:“话说当年一群武将随着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定鼎宇内后论功行赏,功劳最大的四位被封为柱国大将军,袭一等公爵,号称四大柱国将军,依次为靖东、平西、镇南、定北柱国大将军,他们获准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谓殊荣至极。”
“听说,当年太祖高皇帝还特命巧匠打造印章,分赐各位柱国将军。”萧元婴插口道。
“是啊,太祖高皇帝一扫寰宇,百姓安居,祥瑞频现,有一土人进献荆山之玉四块,高皇帝特命宫中巧匠依照上古四灵各制玉印一枚,契合方位,分赐四大柱国将军,就是大名鼎鼎的碧玉青龙印,脂玉白虎印,血玉朱雀印和墨玉玄武印。后来……后来锁龟坝一役定北大将军战死,靖东大将军因“腹诽主上,阴谋叛乱”被赐死,太祖高皇帝跟着龙归大海……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再后来,平西大将军戍守西陲,镇南大将军入主朝堂,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快二十载,倏忽而过啊。”说完,程伯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四块玉印如今下落何在?”萧元婴忙问道。
“脂玉白虎,血玉朱雀两枚玉印,自当是人玉完好,至于另外两枚玉印,自定北大将军、靖东大将军死后就不知所踪了。”程伯答道。
萧元婴道:“本王当年尚幼,满耳满脑都是四大将军的令名美誉,尤以靖东大将军为盛,高皇帝曾评价说四大柱国将军有一个半人是文武全才,这一个说的就是狄将军。狄将军文才武略居四大将军之首,真可谓武能上马定乾坤,文可提笔安天下。加上人品贵重,胸怀坦荡,义薄云天,最是为兵士和百姓爱戴,一代名将,只可惜后来……”
程伯道:“听说十八年前一御史进呈狄将军一副诗稿手迹,据此弹劾他“腹诽主上,阴谋叛乱”,高皇帝盛怒之下,亲自定罪。狄将军当时率领八万兵士在外驻防,接到圣命,竟只身赴京。狄将军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番审讯后,自知辩解无益,为保兵士不受牵连,认罪画押,最后一杯金屑酒,赐死狱中。”
萧元婴道:“哎,可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程伯,传言……传言说是狄将军身边的小人为贪图富贵,偷走了他的诗稿,藉此邀功,被别有用心之人牵强附会,曲意解读……”
程伯道:“这些都是坊间传闻,捕风捉影,谁也无真凭实据。至于事情真相,物换星移,寒来暑去,想来也只有当年的参与者知晓了。”
“嗯,贞原长公主何尝不令人惋惜。当年她百般苦劝,无济于事,将军被赐死后,终日郁郁寡欢,不久便悬梁自尽了。从宗谱上说,本王还要叫他一声姑姑,真是何其悲哉!何其壮哉!”
“王爷,您喝多了……”
“本王喝多了?本王平生信奉一句话,叫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本王……本王方才所说句句属实,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如是。”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杯我一盅,好似棋逢对手,甚是痛快。
萧元婴打了个酒嗝,想是怕冷落了龙少阳,瞟了一眼他,见他对二人谈话听得极是专注,一动不动,只是脸上的表情很是奇异,似乎有叹息,有痛苦,有好奇,又有一种慈悲和怜悯,叹道:“少阳,说……说起来这狄将军和你还有些许牵连……”
龙少阳仿佛一下子被电击中,惊道:“和我?”
“不错。”萧元婴两只早已通红的眼睛盯着他,点头道:“他……他就是你如今客寓的主人——萧狄萧大哥的父亲。”
说完,扑地一声趴在了酒桌之上。
与滕王随从们一起将二人架上马车,龙少阳先将滕王送到府邸,接着乘车驶回萧府。折腾了一大圈,待到萧府门前下车时,已是掌灯时分。早有萧府仆人迎上来侍候,龙少阳正想着和仆人一起将烂醉如泥的程伯抬下车来,一转身,发现不知何时程伯已下得车来,腰间别着那支烟锅,正大摇大摆朝院中走去。?龙少阳无声一笑,跟了上去。
回到竺舍,简单用了点饭粥、点心,龙少阳便随手从书柜里拿了一本书,踱着步子在房中随意翻阅。
来到窗前,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下来,他抬起头,但见一轮望月满如银盘,悬挂天际。低头一瞥间,只见案上镇纸下露出信笺一角,龙少阳心下一动,挪开镇纸,慢慢将那张信笺展开,只见纸上字体挺拔工整,用官体书就,横折弯钩间笔锋欠足——是那熟悉的笔迹。
上面只有寥寥四个字:“武斗文试,有备无患。”
他缓缓将手放下来,怔怔地望向窗外。
良久后,一抬手,将那张信笺悬在了桌前的烛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