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很重要。
皇帝如果不是有疑问,两个臣子岂能直接开撕?那不也是求名之欲望太强了,做得太低级了吗?
文华殿中陷入寂静。
杨廷和的眼神从期待渐渐变得疑惑:是没听懂,还是准备故意装不懂,又或者提出一个刁钻问题?难道是我拿养心殿做文章、举为富则不仁的例子刺痛了皇帝的心?
王琼则很紧张:杨廷和这个老家伙,这个讲章立意很高。他实则根本没把王守仁当做对手,而是提醒皇帝心学如果成为官学会导致的危害其一。这个危害,可关系到天人合一、天子这个称呼的象征意义。
“……二位先生所讲,朕细细思之,受益良多。”
朱厚熜也记得这时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先说了句场面话,表示我刚才的沉默不是不懂,而是在思考。
眼神掠过严嵩之后,还是从之前向严嵩的“请教”中问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以严嵩的贴心和脑子,他讲述的看法应该是提出来之后最易燃易爆炸的问题。
“良知难以轻致,人欲难以尽灭。二位先生之法,以朕观之似乎殊途同归,本质如一,可兼行否?”
话一出口,大战立起。
“非也!”
杨廷和立刻郑重地反驳了:“本质截然不同!致良知之法是未致知而以为可,意未诚心不正则以不修之身行之,则难免家不齐国不治而天下乱。灭人欲之法乃以天理为纲,以礼法为常,未致知者、意未诚者、心未正者亦可明如何修身、如何行事,未臻道境亦不致肆意妄为、祸乱家国。盖天理不因人心而移动,而人心各异。若兼而行之,存天理灭人欲乎?率性且先行而后致良知乎?各执一词,则万民无所适从。”
“予倒不以为然,自可兼行。”
王守仁微笑着进入了状态,杨廷和微微一愣。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兼行?你们心学一脉可是认为心就是天理的!
那还不是我心最大,唯我独尊?
我跟你是反着来的!
杨廷和立即进入了让朱厚熜觉得更懵的状态。
从这一刻开始,他直接开始把本质问题跑出来,这下子什么理、性、心、气、欲、善、恶……各种各样理学心学关于宇宙论与本体论、人性论与心性论、知行观与修养论、天人观与境界论的专业词汇全蹿了出来。
很多字朱厚熜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就不懂了。
做个“学问精深”的皇帝的野心正在摇晃:太难了。
但朱厚熜还真的进入了学习状态,勉强跟随着,研究他们的思维。
暂时听不懂的,回去之后严嵩刘龙可以再帮他复盘、细讲。
理学也好心学也好,它们实际上确实是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在哲学思想领域的认识。
在内里,它反映着这个时代人的三观。在外表,他也与官学、统治工具密切关联,是阶层流动的重要通道。
杨廷和几乎是一开始反驳就火力全开,抓住心学更依赖个人天赋和当前境界的短板穷追猛打。
说到底就是怎么治国的难题:兼而行之,有些人水平不够就先去做,做了之后你就能保证他们会反思进步?没有个统一标准告诉天下人怎么做,那么非礼的、犯法的,还不天下大乱?
对杨廷和的一番长篇大论,王守仁仍旧只是保持了放松的姿态微笑说道:“礼法自不可动,天理昭昭,心虽既理,亦须渐致良知。诸圣先贤教化天下,礼法谁人不知?致良知之法,乃是自不逾矩而始,至明道成圣而终。予言可兼行,乃于克己更进一步,循序渐进自己身良知而守礼、明理。若只知克己、灭人欲,不得致知之法,岂非固守原地,天下士人、百姓尽皆浑浑噩噩、不图精进?”
刻意对心学了解更多一点的朱厚熜听懂了:你理学只求下限,天下人守规矩别捣乱,但这样一来不就会越来越死气沉沉,毫无生机?我说可以兼行,就是你管下限,我来尝试拔高上限。
这杨廷和如何能忍:现在争的就是那些上限的问题!
谁决定了大明的上限?士人啊!哦陛下你先把刀放下,你尊儒,你也是自己人。
继续……你心学来负责拔高上限的部分,就是让让士人舍弃泛观博览这条更稳妥但更难的道路,选择你“我心即理”、“有知即行”、“行后渐成”的捷径路子,放任自己可能不正确的“知”?
良知哪有那么好致?看人的!
但好借口啊!捷径嘛,谁不愿走?
你的队伍越来越大,将来是不是就把负责下限的天理标准、教化众生的礼法改一改?
他立刻继续反驳:“天下百姓能循礼法各齐其家,则治国平天下皆有德才者为己任。士农工商各处其位,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圣天子统御四海,次谓之天下太平。寒窗苦读明致知之难,取其英才而用之;为官处事知人欲之危,选其德者而拔擢之。如此众正盈朝,方能诚意致知,守土安民,渐开大同盛世。非不图精进,乃大道徐行。纵如操练有素之精兵,军行百里而争利者蹶上将军,五十里而争利者军半至,可见急行之险。治大国如烹小鲜,伯安不可不知也!”
说到底一个字:稳!
而你那方法不稳。
我们现在这一套,不求百姓发挥巨大作用,别添乱就好。发展国家、拔高上限的事情士人来做。而且负责治国平天下的文武百官,那也不是胡乱来的,要先经过科举层层关卡看他的才华,又经过官场层层品级提拔德行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