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中,冰云坐在小板凳上给母亲读她写的小说,阳光正好,风也温柔,菜畦里的菜苗绿油油的,砌着砖头的路边点缀着几株小花,颇有田园美丽,岁月静好之感。小说不长,一本稿纸不到,讲的是一个在筷子厂选筷子的临时女工的故事,主人公叫方草。用方草的话说:“不是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芳草,是一种长着方形草叶的小草。”
四叶草,预示幸运。愿你在我创造的世界里,幸运加身。
母亲听哭了,而她读笑了。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白云,是谁创造了她的命运?如果云有生命,它能决定飘去哪里吗?
她两岁半,父亲去逝,三岁半,母亲改嫁,十三岁半,被迫辍学,十六岁半,随母亲被赶出家门,一家三口落脚这个边防小城,无根无脚。好在姐姐工作了,但也出嫁了。她让出了唯一的上学机会,也将自己困进了囹圄。有一本书里说:“你的一切痛苦,一切悲伤,一切不满,都是因为回顾过去的快乐而起的。”她的痛苦不是,她的痛苦是被剥夺了未来而起的。二十岁,她已有了看透命运的眼睛。她从来没有感激母亲给了她一条生命,因为那不过是一次亿万分之一的偶然。但母亲在患难中给她的这一份相知相护的情义,却足够她无语地记一辈子。
她就像一头蒙着眼的驴子,被圈在命运的圆圈里,怎么跑,都是原地。
她没了工作也找不到工作以后,母亲学会了煮茶蛋,她则拿起了笔。她想用自己的笔为她们谋一个明天。她投过很多稿,有石沉大海的,有收到退稿寄一本刊物鼓励她再接再厉的。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却没赚到一分钱,十分沮丧。可母亲不在乎这些,她会花钱给她买稿纸,买圆珠笔芯,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家里每一片带字的纸片,怕把她的草稿弄丢。她也不同意她去火车站卖货,只让她好好在家看家,闲了帮着炒瓜子煮茶蛋,说她要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啥也不管的卖货大娘,说火车就那么早晚两次,用不着她。
她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她不愿意看着她的女儿挎着篮子在火车下举着瓜子、汽水、茶叶蛋叫卖,她的浪漫和骄傲隐在骨子里,即使被时光和生活磨碎了,也还在。母亲喜欢她看书写字的样子,虽然她就发表过两首小诗,被收进诗歌大赛的优秀作品里,没有稿费。可在母亲眼里,那是希望的光,是低贱人生中高傲的理想,也是麻木生活中鲜活的念想,即使她的小说发表不了,她成不了作家,也成不了书法家,她也是她灰色人生里不愿折辱的亮色。她愿意维护她,维护这一点光,一点高傲,一点念想。
小说改了好几稿,两次被编辑退回来,这一次她改了方草的结局,把前段时间她去市里应聘酒店服务员的经历写了进去。那是她,也是方草第一次真正见识外面的世界,虽然只是去市里的劳动局。
她没有被录用。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场面试,奇怪得让人意想不到。所有人都没想到,让他们站在走廊上等了两个多小时,让她错过了回家火车,让所有人等得不耐烦的主考官,会从锁着的“招工办公室”里走出来。
面试什么也没考,既没有发卷子,也没有答题。每个人一两分钟时间,她被要求念了一段报纸,别人怎么样她不知道。她毫不怀疑,面向走廊拉着窗帘的高大玻璃窗,才是真正的面试场。
她第一次见识了这样的攻心与出奇,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淘汰的,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被录用的。
其实没等来答题她是有些失望的,可能她下意识里一直想凭一次考试改变命运,而这场考试却一直没来。
她被人处心积虑地堵死了所有的路,这一次也没能找到出口。
但方草可以,她没有被淘汰,她被录用了,她会跟着小眼睛主管去省城,会坚韧顽强,成为石头压不垮的小草,巴掌打不死的小强,不服命运,自强不息,努力奋斗,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体验波澜起伏的人生。可以壮阔,可能平凡。绝对励志。
方草还有一个举报觊觎她的车间主任的勇士情节,包括但不限于主任威胁她如果她不跟了他就让她工作干不成:
“方草,我把话撂这,我想治你,有的是招,你到哪都一样。这厂子迟早是我的。包括你。”
“有的人,就好比麻将桌上那粒骰子,我这么一捻,你就得转,懂不,逃不掉!”
“你跟了我,就不用累死累活地抱板子,我可以给你换个好活,当检验员,进工会,都可以。以后还有机会转正。人这辈子就是利益交换,会换的,会越换越好,不会换的,就会越换越差。”
她不信,果然从木材厂到筷子厂,都没干上三个月。
主任的职务和未来厂子的承包权都是他老舅打麻将赢来的:“你以为当官的打麻将就是打麻将吗,那是轮流坐庄,公平的很!上层人的利益交换都换的溜光水滑,能让你看见吗。”
“这年头这就是竞争。一场麻将局,东西南北风,想刮到哪刮到哪。这牌桌上,有时候赢了就是输了,输了就是赢了。炮一点,贡一上,要啥有啥!”
“上一层的社会你不懂,你是啥?一棵草,我一扯就能连根拔起来。我舅那是啥,大树,树大根深,懂吗。”
她早就知道社会是分层的,但那时候她才知道,越小的地方,越有人可以只手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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