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晋将每个字都咬得很慢,李既远面色灰白的速度却快到几乎一眨眼。他接着忽而又一跃而起,虽是被缚了手脚、且立即被魏奏按住,他却高声还要嘶喊:
“董将军……是为了火拔支毕而去……!”
荣王就霍然起身将椅子一脚踹去,登时就在他身上打个粉粹。李既远如今不着甲胄,就在地上颤抖着缩成一团:“跟着她的是衙役、是亲事!!一袭凤袍!!!别跟我说什么以为对面是燕贼!!!甫一照面拔箭便射,还说不是要置她于死地?!!谁给你的胆子?是赵东?秦秉正??!”
“……是、我们自己!!”
趴在地下,李既远艰难要扭头向上看。他眼里居然在喷火,好似他才是深受其害该怒不可遏的那个:“……他赵东是燕然都护府,从前尸位素餐自无血仇在身!我右威卫!丰州人氏,哪个恨不得荡平阴山,食其肉饮其血!!右威卫二十年打没了十万儿郎!朔方如今有百余孤儿!!如今势头正猛,高歌猛进!!朝廷!却送来个公主,想着要和亲?!那右威卫算什么?丰州算什么?掂在秤上随意增减的砝码吗?!长公主……死她一个。发兵北上,边境三州……永诀后患!!”
魏奏难以置信,半晌才哂一声荒唐。荣王只管向旁一叫:“记室!张坦夫何在?”原以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的倒霉蛋这马上就得下到阴冷怕人的州狱深处来,“苏钦是否前几日送信,行将护阿史那朔方和谈?”接着这么点聊胜于无的火光,他马上就得去翻自己的记档,荣王自然等不及,“是、不是?”
“是这么回事……约莫是、再过十来日就到……”
再抬头,荣王已然大步流星夺门而出。他不得不连追带跑跟出去,得亏是有魏典军从旁半扶半拎着,才不致在漫无边际的阶梯上摔个马趴。他们接着自然是往鸡鹿塞去,时丰早在此地候了多时:
“秦将军自收兵后只在幕府养伤。出入众人右卫都已盯紧,没有异动。”
荣王简单应过,步履不停。
幕府不远,他不曾下马,大概片刻便能当面问个清楚。时丰也不着急,安步当车就在门外候着。今日此地总该见些血光。但就连他也不敢想,荣王居然连先礼后兵的道义都免去,照面先是一拳。那秦秉正再如何久经沙场总归也是血肉之躯,鼻梁骨立时便断,鲜血直往下涌,才包扎好的右手忙着去捂,赤红细布更被血色浸污:
“居心不正,德不配位。火拔支毕丧家之犬已是囊中之物,临死了还能被反咬一口,没有你亲爹捐躯早亡,何来今日大将军的虚衔?!不思知恩图报,父忠子不孝:毒害公主、通敌叛国、犯上作乱,秦秉正,我告诉你,这一次,信国夫人都保不住你!!”
分明怒火中烧,对面这次却居然勉强自己站直站稳,当面锣对面鼓,咬死了说一句:“听不懂。”戚晋哪管他装傻充愣,左右亲事上前,立刻就将其团团围住:
“本王有没有说过,中路军右卫、右威卫,上下悉听本王调度。将印虎符皆不曾动,董博儒是听从谁的号令,胆敢擅自发兵?”
董博儒,那是秦蛰手里最初亲兵,秦家军的老人。于情于理,秦秉正哪有脸面再来断然否认,再试图洗清干系?
“本王有没有说过,如有违者,视为背军而逃、谋反叛乱,人人得而诛之?”
背手回头,重瞳的眸子有如万丈深渊,秦秉正好似终于知道,这一次,他逃不得,他跑不出。他大仇才报,当下,却就是死期。
“秦秉正,右威卫大将军,勋加护军。明明知道丰安有长公主,丰安有东路转运粮草,谎报军情、指路献城,你是何居心?!对上不敬、对下不义,丰安城里引弓相向是长公主、是我大梁的军官衙役!!食君禄,受民奉,却居然行此大逆不道、背德忘恩之举。好一个狼心狗肺之辈,阴险歹毒之徒。你还配穿这身甲胄,配让右威卫上下、喊你一声‘大将军’?!”
“董博儒是要去杀了火拔支毕!”秦秉正情急之下,再顾不上掩面捂鼻,就着满面鲜血厉声回呛,“燕人不过强弩之末,本敌不过、本撑不过……辎重分明是自南孙固在转运,如何……”
戚晋看着他,半晌,竟然气极反笑。他不记得当日自己三令五申不可私自调兵,自然更记不得其后让朱兆传令后勤改道的消息。还肖想单凭一个董博儒,就能将火拔支毕一举拿下?他痴人做梦!“宣清死,丰安陷,你知道紧随其后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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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和燕狗,从来势不两立,不过挑明了说,正当长驱直入、一雪前耻!”
荒唐……糊涂啊!偏他还义正词严,黄口小儿般叫嚷得热血沸腾。戚晋暗自咬牙,言语甚至不自觉都放沉放慢。用无辜之人的鲜血,踏着整个草原的尸骸换来的,当真能叫作和平?灭族之恨,大梁如何就能高枕无忧?对面却辩,更加自以为是:便是他自己挥师北上,血债累累万劫不复,但大梁再无边患,自然有鼎盛治世!戚晋至此已觉得诧异,分明这人已年近而立,怎竟如此善恶不分、愚不可及?右威卫交在如此草包手里,难怪溃不成军!
“秦秉正,你是真的以为,吞并了北漠会是件好事?燕人游牧而居,从何处去斩草除根,又如何去统御指挥?还是你自己,准备自成一统,隔山而治,拥兵而反?吞不下的硬骨头,国仇家恨,这是何等隐患!来日再等他燕人来谈血债血偿,再侵吞到贺兰山来?我大梁在南,还有个楚国在北在西,我们本就鞭长莫及!就算燕国国破,中原虚耗国库也得元气大伤,渔翁得利的只能是楚人!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那么好心出资出力,借人借道?费尽心血你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那是靖温长公主糊涂。”到这时节,他好像还记得那是自己弟媳,或许也是他轻蔑说得的,“为自己沾光,非要去借楚人的威风。没有那三瓜两枣,大梁煌煌天朝上国!怎见得就……”
“你是右威卫的大将军!”不止戚晋,四周哪个听到这等夸夸其谈不得瞠目结舌,“你难道从来不知此番军费拨款三亿五千万两是个什么数字?你尚且晓得倒卖物资苟活度日,难道真以为那布匹丝绵是天上掉下来,精肉细粮是地里冒出来?去年黔中道大旱,前年京畿暴雨,安抚民生尚为吃力,为了此役户部甚至得下至县衙村镇号召各户筹备粮饷!全国十道州府哪个不是绞尽脑汁勒紧了裤腰带,掏空整年国库,才能够得上这背水一战!火拔支毕在赌,难道我们不是在赌?内忧外患,危如累卵,何以支撑你横扫北境的所谓雄心壮志,痴心妄想?!一军主帅,如此异想天开,不愧你亲爹秦疆就是个作战勇猛的无名小兵!卫国公言传身教,你实在是……辜负他一番苦心!”
不必再多费唇舌,何用再教化点拨。秦秉正解除一概要务就地圈禁,状报随即发往长安。他固然是大将军,曾经、是一个叛国投敌的大将军。如今?一介阶下囚罢了。戚晋甚至无意再在此间纠缠:
“去了你的大将军甲胄,也不必再叫嚣你的家世功勋。此时此刻,我的确杀不了你。但从此刻起,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转身离开,不曾回头。时丰就候在帐外,立刻来请教该如何着人看管,不余此贼脱逃之机。状报南下需要些功夫,京中御批大抵也就是押回待审。在这之前,燕国小王子即将亲自前来和谈,他或许还有杀阿史那,重燃战火的机会。便就是搞出些小动静来,也怕右威卫乱中生变;再者若叫燕人看了笑话,和谈席上反倒为人掣肘……
“不过说来,苏帅有位裨将名叫吴尚的,星夜兼程已经出发,这几日就到。想是苏帅也察觉到秦秉正其心可诛,有备无患。在此之前,不妨就让末将亲自把守。殿下,或可放心。”
戚晋抬头,看了他有一会儿,好像忽然之间才觉出四面风动,自己又能自如呼吸了。他接着才道双手震麻,脑袋昏沉,胸口灼烧,实在是即惊又怒气得太甚,又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了太久。加之行军打仗诸事繁杂,此刻实在是累,太累太累,全似积累了经年的沼泽瘴气全在他心口砰然炸开,他接着只想木棠,只想回到她的身边去,倒头睡他个三天两夜。时丰看出他筋疲力尽,贴心就劝:
“正好明日……殿下不如去妙慧寺上柱香,领会佛法,静静心思。”
戚晋却是不明所以:
“明日……妙慧寺有高僧讲经布道么?”
“明日是冬月廿一。”时丰回以一脸诧异。
冬月廿一了,再一月甚至就是年关,时间莫非过得有些太快……戚晋正神思游离,忽而间竟一个激灵,浑身燥热要立时冷个干净。
冬月廿一,他的确该去上柱香。或许,还该带小之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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