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害怕他母亲、害怕他弟弟……甚至害怕他?”李木棠讶然,“不是害怕只是……我觉得小之就挺好的,文雀姐姐也挺好。她或许以前劝我的都是对的,我应该听?你不也说我们不该这么做……我也不该把他带到这里来,万一又来一个齐毕……?!”
几乎在她话音落地的当口,外间就有脚步声零零散散向此间而来。开门的是隔壁文雀那屋,荆风闻声霍然而起,李木棠立时便着慌。大事不好,晋郎、晋郎在哪儿?她想躲回床上,又要夺门而出;倒是没摔着自己,只是一挥手就打翻了药碗,嘁哩喀喳弄了满地狼藉。大好的日子……清明、生辰……她偏闹出这么多乱子!还在这里说什么不要回长安……她怎么?竟然还想哭吗?别让晋郎看见……可她甚至喘不上气来!
“小心脚下,别落地。”翩然落在身前的,依旧是荆风柔声细语。他并不曾将碎瓷扫去,反而抱她回床,接着直接塞进她怀里的是一杯蜂蜜水,尚且温热着,“刚才?府役查房,不是大事。别急,先喝水。药、既然打了,今晚就不喝。被子盖好,早上听你打喷嚏,不敢着凉。”
深更半夜,他兄妹俩就坐在一张床上,一个怎么劝怎么忧心忡忡,一个怎么劝怎么不见效用:“太后在庆祥宫,皇帝在兴明宫,我们回荣王府,互不干扰。”这就是荆风搜肠刮肚能讲出的道理,不考虑实际情况,说了和没说没什么两样。逼急了这家伙甚至去抱抱木棠:“不论如何,你还是我妹妹,这一点很确定。”
“……我是很想感动,可是我不明白。”李木棠一吸鼻子,将最后一点蜂蜜水不知不觉就喝掉,“所以呢?你才说,太后娘娘还关过你禁闭呢。”
“那事怪殿下。”荆风大言不惭,“他先动手,我还击。我刚进宫,没有人告诉我他是主子,我不能还击。所以,本来只用关一天……”
“然后呢,又怪他是不是?”
“很难说。”荆风道。
戚晋倒是自知理亏,钻空子跑去看他,却继而对他手上仅有的干粮大感兴趣。说实在话,不过一个烤红薯而已,就算发着热气、闻起来香香甜甜,也实在不值得堂堂皇长子上手去抢。更何况荆风还不肯给,两人又大打一架,为此才进宫第二日的荆风险些原样被送回山门去。“不是我吝啬,不是肚子饿……挨饿受冻儿时练过,不值一提。那时的皇后娘娘以为番薯粗鄙,要是我拱手相让,当场就得卷铺盖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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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一段论述皇后娘娘挑剔狠心的往事实在不该拿来用在当下,一旁妹妹果不其然又垂了眼,念叨来去却是:“我就是只番薯……”
他还敢问:“怎么说?”
“粗鄙,他没见过,好奇,就想抢……上不了台面,太后也不喜欢……”
而后荆风便觉得自己的努力尝试可以适可而止,该当把门外听了半天墙角那当事人放进来了。他知道这两人必定有架要吵,却不想很快戚晋急声却叫着杜医官——
事情是这样的:
“你怎么又发烧?还不吃药?!你以为你已经大好,还摔碗?!!”
李木棠本是嗤声要笑的,因看清他一双浓眉而今绞得平整、却过分纤细,眉黛向后晕染,斜飞入鬓,秀气柔和,却与他那只重瞳的左眼极不相称;她又是想哭,颇为惶恐;到头来却还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药碗不是她成心打碎,吃苦受疼三月余她何曾偷懒,连重新走路——钻心之痛,她都迫不及待日日不肯落下,他竟然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反倒嫌她不够懂事?!“我不好!吃药管什么用,又不能让我站起来,不能让我跟着你……谁知道上哪里去!”
“杜令济!”戚晋又叫,显然并不把她的脾气放在眼里,着急忙慌还要自己出门去。说时迟那时快,李木棠忽而就将他扯住:“你陪我就好!!”乞求、焦急,却没什么底气,“我快要死了!!”
“胡说什么?!”
她就看见晋郎那张面目瞬间血红,而后死白,甚至发青。她便知道自己过头了,跌坐在床,半晌都不敢去看他。甚至杜医官被提来床前时,她还试图假装睡着,压了胳膊半晌不给人号脉。谎话拆穿到底是早晚的事,按医官所说——她自己也知道,她连烧也没发,不过是被子裹得厚了些,又气又怕一时激动,看起来难免脸红脖子粗。无辜受累那医官很快打着哈欠离开。她背身向里紧攥了被角,依旧是不敢去看他。
“为什么骗我?”他问。
“我、都没……都没看上庙会,上不去华山了……”她答非所问。
“烽火戏诸侯,一天天提心吊胆你觉得很好玩?!”他在床头又放一碗苦药,用力重得好似拍惊堂木。药汤溅了他一袖口,李木棠鲤鱼打挺,竟然坐起来还红着面庞带了哭腔跟他吼:
“我这么疼了你还……凶我?!”
“那你为什么不说!!”戚晋不知不觉,应声也是红了眼眶,“每天都要练习站立走路,每次大汗淋漓倒吸冷气为什么就不肯放过你自己?!你疼你跟我哭啊!你跟我耍无赖,你跟我犯委屈啊!上岗寨山崩你差点死掉,就前几天,那布韦氏刚在你面前晕倒!我问你你永远说没事永远是不打紧,你让我觉得自己多没用!!好赖在那行宫里你生气你害怕——很好!!你要我保证什么,又为什么含糊其辞?你觉得我有什么给你保证不了?!你哪里就信不过我?!”
“我信不过荣王!”李木棠扯着口水叫,“不是你,不是荣王戚晋……荣王,就这么个代号。我贪心,但是我不糊涂,你早晚要变成荣王,我本来就只是一个丫鬟……爹、娘、阿兄,都离开了,我小时候以为那么理所当然坚不可摧的家也没了,我走到今天,我靠我自己。我不要永远被抱来抱去当个瘫子!我要走路,要像二哥一样健步如飞……我要变成像你一样的有本事有作为的人!我要永远在你身边——因为我想要,我就做得到!不是因为你怜惜,不是因为你保证……不是因为你做不做得到!不是因为你信不信……我哪天说不定下一场雨就一命呜呼,你能保证我不会死掉?”
“阿、蛮……”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他的眼泪也跟着要一起掉,“如若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你接受了我,我是你未来的丈夫是你的亲人是你的家。你的命是我的命,你的恐惧是我的恐惧。你像这样说出来,你讲给我,我们一同分担。你闭门造车、孤军奋战,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头破血流却又爱莫能助,我要有多么……恨我自己?即使你苦心志劳筋骨乐在其中?我生在皇家,发号施令惯了,不喜欢无能为力的感觉。我今天就不喜欢我面也揉不好,眉也画不好,连个小小官差都无可奈何——或许脱了荣王的皮子,我本来就这样一无是处……所以,所以阿蛮,这一句话我是发自肺腑、自私自利为了我自己讲……”
他牵过那丫头的手,仰头虔诚如求乞神明赐福:
“我是真的,很需要你……需要我。
“这是一场梦。”阿蛮淌着两行泪,咬着袖子叫,“我只是、一时兴起、你想要的一只番薯……你凭什么喜欢我?我不是美若天仙,我也不是完美无缺……我粗笨,我愚昧,我没学识没胆量没见识没长相……”
“可你早就不是‘四无丫头’。”戚晋深深吸口气,“所以我爱你。”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而逆流而上,就重重撞向他这块石头。烛火昏暗,她不大看得清他的眼神,但他的胸膛,他的手,他的面颊,他的唇,俱是温热的……她的吻来得突兀,他的吻便回得汹涌。她只记得上一瞬他似乎还在沉默、还在踌躇,还在悲伤。然当她迎上前去的片刻,面前的人影猝然便鲜活。沉闷的篝火爆燃,蔌蔌烟花落了满天。他搂住她的腰,撞疼了她的牙,害她咬破了嘴唇。但她不在乎,血……其实是甜的。
野兽尝着了血腥会发狠,他自然也会。不消片刻,她便被扑倒身下;一件两件三件衣裳统统扯烂,什么满腹委屈化了盈盈春水,湿了他的面、溢满他的肩。她实在是怕得狠了,她实在是太想嫁给他。若不合了周公之礼,那所谓割臂盟的誓言便永远只是一句空话,他依旧是荣王、只是荣王。可她害怕他做荣王,不想再喊他殿下,她失去的委实太多,这终于勾到手的便恨不能囫囵吞圆了去。戚晋何不如是?这一路为了贴身照顾他们向来同榻而眠,他忍得何其艰难!所以便是今夜,就在今夜!烛影摇红,管他什么规矩礼法,今夜他们都要得偿所愿!
烛光快要黯淡,呼吸逐渐柔软。他刚蹭过她的眉毛,她已吻过他的喉结。他二人的影子要重叠在一处,而后相生依偎,再分不出深浅。她的衣襟犹有汗湿,那脖颈、后背更是热得粘腻。他带着袖口冰冷的酒液汤药轻轻抚过,就使她不自觉地战栗。眼下尚是春日,窗外还寻不得蝉鸣,可她却恍惚听见虫鸣鸟叫自耳畔响起,听见那或波澜壮阔、或悠长静谧的迷曲一泻千里——
眼下远未入夏,屋外,却忽有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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