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风一双鹰眼灼灼瞪着文雀,扑在她面上的气息却依旧四平八稳。她似乎觉得后脖颈冷汗直冒,又不知疑窦该当从何而起,整个人就往后寸寸,略略分辩:“我也说不好……或许开家豆腐店维持生计?”她说着自己又摇头,好容易逃入宫廷又逃出宫廷,难道平头百姓汲汲营营的酸辛她还会希冀?武馆成日提防着京市令、又得操劳着税金;胡家豆腐店老少齐上阵,成日更不知有多少不满怨怼,吵得她至今耳根生疼;就连堂堂医病救人的所在,原来也不是什么化外之地:反倒眼泪与银钱更加重若千钧。文雀有时想,自己此生大约做不成生意了;就连种地出些苦力,只怕也不能够哩!除了做一名体面得力的奴婢,她实在一无所成极了。近两日睡不好,是否也不是忧心胡姑姑,而是为自己羞愧难当?
“你不知道我刚入宫的时候……”
“我知道。”荆风打断她,“胡姑姑是你最重要的人,那就回去,何日启程?”
“明天一早。”文雀起身道,“后天寿宴,再说走不方便。我一会儿去和木棠说,明日他俩也有的准备……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她光脚踢踢这已经站直了的旗杆子,“不去问殿下讨假?”
荆风不过犹豫片刻,而后她明白了:
“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去。”
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答案,对方甚至不肯敷衍以眼下局势非常抽不开身之类的理由。文雀当即竟然轻出一口气,浑不以为可笑:武场师傅不舍得她走,说她牙尖嘴利压得下七八岁一群最爱闹腾的小鬼头;药店郎中不舍得她走,说她抓药记方子又快又准可不是待了才一年的学徒可比;豆浆店那一大家子也不舍得她走,每日帮忙挑豆子的小丫头抱着她的腿只掉金豆子,说以后没人帮她敷眼睛讲故事了。她实际意义上的丈夫却眼睛都不眨,想都没想过挽留:
“逃回家,你害怕?”
她害怕?她当然害怕。她害怕燕国东山再起,害怕木棠又陷在敌营;害怕他出生入死再不能回家;害怕他从此以后就是自己的主子;害怕自己还要做回奴婢……她当然害怕,她甚至站起来挺胸抬头,要证明自己实在害怕……
“你害怕孩子。”荆风却道,“一个没有影的孩子。你害怕做妻子,害怕做娘。”
他声音低沉,好像也并不怎么失落,上下打量一眼乱发又不着鞋袜的文雀,回身将房门关好:
“药店、武馆、商铺……有个共通点:都很辛苦。”
文雀,又当从何论辩?
她本该欢喜,否则不会上赶着坏了规矩,还是在华岳大神的道场……可她几乎片刻就后悔,甚至上赶着专要去做那些直不起腰的苦差事,要证明自己肚子里空空荡荡,此身清清白白……她甚至不敢和木棠咬耳朵,典军老爷见不到人,更从何分担她的忧惧呢?十日一晃就过,眼瞧着就是月底,月信依旧没来。她今晨去豆腐店路上,还不意撞见了执仗亲事刘安的妻。“十天半个月不见人?正常!”对方将抱在怀里的孩子换个姿势再拍一拍,回身给街上车马让开道路,“……心急?有什么可急?只要他没被刀劈剑砍了,我就谢天谢地!从前还每天给殿下上香呢!阿弥陀佛,主子没事,他那贴身护卫的自然没事!如今进宫去当值倒好!皇家大内,你说说,还能出什么事?不求他带孩子养老,日子安稳过着,就算不错!”
刘安妻子答得理所当然,可她现下想来依旧头皮发麻。不要做谁闺房寂寞的妻,更不要做谁灰头土脸的娘!她错得一塌糊涂,正该回去和胡姑姑磕头!
专门带回家来的武器来不及拿,包袱更顾不上打,弯腰蹬了鞋子,她竟然当即就要走。荆风仍等在门口,依旧不曾阻拦。酸胀略有缓和的腿脚被扑面而来的夜色撞个趔趄,转个弯又被人撞个满怀。定睛瞧去,居然是向来规行矩步的佩江神色慌张拾裙子就跑,文雀自然以为那俩正在冷战的又闹出了什么事故,要追呢又顾着捡包裹来不及。隐没在夜色里,有名亲事无声无息向前一跨,就将佩江阻住。而后在段舍悲之前,薛娘子的死讯先落在文雀耳朵眼里。就像飘落墙头的一片春叶,不合规矩,却没有一丝涟漪。
薛娘子死了,据说是丢了儿子后郁郁寡欢,日渐消瘦,想来,该算作自尽。所以文雀……必须趁还飞得起来的时候……
她必须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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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窗外的鸟声稀缺,可是何时已然换了巢穴?段舍悲不去问佩江,披发跣足一步上了台阶,一步要踏回屏风后去;比鸟叫更凄惶的,却是闻讯赶来此处,何幼喜那欲言又止的悲凉目光。她开口,母亲一样,居然先说她不懂事:
“自古三妻四妾寻常事,你若不许那些奴婢近前伺候,反倒会被指摘善妒;你更怎么、自己都存了这样不三不四的念头?可是被气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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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舍悲别了鬓边长发,依旧不着鞋履,居然就在案边随意落座。一旁佛龛冷清了有多久时间?三更半夜,人不点灯,如何照得见佛祖面上慈悲?可就连那些个泥塑木雕的菩萨,原来也是没名没姓的小工亲手雕塑;段舍悲忽而很想亲眼去见一见那般场景——是否肃穆、是否崇高、是否伟岸、是否洁净?何幼喜却将这番怅然出神视作落寞,微捂了肚子,深以为自己有一些经验可讲——搜肠刮肚一通,自己先唉声叹气半晌,说她便是自小吃斋念佛,而今也总该学得放下身段——已经嫁作人妇,帷房之乐,难道还唯恐避之不及?
段舍悲伏案该是想了想,什么都没想明白,单觉得窗外清净,鸟儿不知道满天空去哪里放了懒,居然这么轻而易举便得自在。生作鸟儿,筑巢、下蛋、抚育幼鸟,顺其自然着,一辈子说没也就没了;可她好似要比鸟儿复杂得多,比佛像龌龊得多;今夜当众失了颜面,没料到此刻竟然脱口要笑。等明日、再看看那兴高采烈的探花郎,瞧见了这一对两情缱绻的比翼鸟!如果何家也出手要塞几名奴婢,替幼喜身怀六甲时侍奉夫君……等她们也有了好消息,探花郎可也会笑得同样开心?
她自己想想,带入其中已觉得快意。这因此才不算诅咒或妒忌;她接着却往东市最繁盛的徐家佛店去;结果是偷师未成,反倒竟去隔壁听了小半日唱戏作曲那靡靡之音。值得欣慰的事儿毕竟还多着,殿下今日同李姑娘离宫回府,不知为何又分开来住互不搭理。殿下关起门来抄经——废着无用功,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已经很能使段舍悲偷偷嘲笑;其后亲王国挨了一顿整治,又好在佩江及早抽身,此番才幸免于难。所以再一日李姑娘无所事事出门去会外男时,她照旧全做不知;午后又找她要去看望怀孕的何幼喜时,她虽然不大乐意,却也听之任之。坐了不算太久,平白带回来一只画眉,据说是刘深同他老爹置气,一时兴起买的玩物。如今自然是洗心革面,也怕吵着孕妇,就送到段舍悲这里来。她回府添了水加了食,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这鸟儿有些没精打采,仔细琢磨来琢磨去,原来是听不见她唱曲儿。别说,连窗外那一窝今晚也都安静,甚至连佩江也……
佩江闯入门来,画眉振翅飞起。
“薛娘子没了,”她喘着粗气,“积郁成疾。”
画眉飞出了窗户,文雀在第二日清晨离开。段舍悲总说,自己只是有些糊涂。大约世界太寂寥,眼睛会看不太清楚,同一日张祺裕在祖帐外迎风饮酒时,也总要说自己当真迷了眼睛:“大好春日,何来这般风沙?早知道就该在云香院……再不济总是老薛家茶馆……谁让你走得这样急!”
“既然如此,张兄还有空在城外设宴等候,甚至请来一只如斯壮观的队伍,小弟是不是该当诚惶诚恐呐?”林怀章下得马来,瞧那二十人穿红袍扎红巾捧唢呐抬锣鼓的队伍心下就发怵,得是招呼小厮将车马仔细看好,别得骤然受惊跑没了影,该拿什么来回老家!
“探花郎回乡结婚,大喜的事!晓得你没带喜队,哥哥自掏腰包给你补上!”张祺裕眯眼睛将酒杯上头吹了一遍又一遍,终究还是摇头叹气暂时放过了,先来数落林怀章不识好歹,“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点道理你也不晓得?!你我过命的交情,今儿要走,昨晚才送贴,不然我得找个大花轿,一路给你抬到安化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