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搭没一搭的,前殿聊了些时候,而后夜深了。凝碧跑出去一趟,回来附耳到现下才不过酉时一刻,今日只是云多。李木棠的肚子已经饿了,她还得按点喝药的,甚至这会儿已经又想咳嗽。
左侧院外脚步声响沓沓地去了。雀目没从月洞门里看清楚人影,只听着前方人声杂乱,依次自称是去了长史、主簿、以及典签。晋郎既然不在,用不着他们,时已近晚不肯归家,却从亲王府跑来?专程等着这封圣旨?长史蒋孟吃里扒外才被勒令卸职思过,哪有脸面开口替晋郎致歉,接着居然谢恩就要接旨呢?
前殿的流程倏尔断了。蒋孟是被鲁叔公提起来。后者手上力沉,面上笑诚:“蒋长史身体不适,才被殿下放了回家休息,如何在此吃苦受罪?”等主簿帮腔反驳,就得二哥亲自出面,斥责他们擅作主张,使殿下礼数不全,负恩陛下,乃是包藏祸心,无事生非。当着东西阁祭酒和司礼监的面,此三人行将就此扔出亲王府,永不录用。正在此时,凝碧附耳回话,通往亲王府的小门落了锁,守了小邵;魏典军在仪门亲自看着,不会再有贼匪趁火打劫了。
前线交战,主帅端坐牙帐,樯橹灰飞烟灭看似只在谈笑之间;两耳高竖,却或许随时准备跃马提枪,或是鸣金收兵?她害怕着,可惜学不来狡兔三窟。那么所有的忐忑不安都不可示于人前,即便绞紧衣袖,嗓子眼里痒得更疼,她的指尖在颤抖。大不了,自己便上堂去耍无赖。破而后立。这一次,她不想逃跑了。
何况鲁叔公侦察敌情归队,道随圣旨附上,还有一柄伞。一柄万民伞。
华阴田地榨空,集市却热闹非凡。百姓安居乐业虽只在眼下,但他们或许已经满足。头次过华阴,白帝塑像推倒,王乌娘唯有等着儿子尸体;二次上华阴,宣满楼物是人非,衙门里死了个县令。有谁一腔热血、又有勇有谋召集乡亲为晋郎喊冤?偏偏,还在那赤帝之子的谣传之后,在这风口浪尖。“物归原主”。万民伞今日送到荣王府,不是称赞褒奖,赤裸裸,只是威胁。
在晋郎回家之前,李木棠就这样,心慌气短地,想了太多太多。她期间很想再翻翻那本书——《攻城录》,是左司马以张记室录案为蓝本,以西受降城、阴山、丰安三战编写的实战记录。李木棠央来一本,虽然彼时她就身在其中,但总觉得有什么可以钻研、思索,比如劲敌在前,也不能自乱阵脚——她现在已经想到,所以就在院子中吃过了晚膳,还喝了药,就陪那群司礼监干熬。书中还说了什么?两军细作,暗中交锋……所以她借口将亲王府几名叛徒打法出去,或许接下来寻个闲职,威逼利诱用在朝中各处,也成了自己的眼线呢?围着王府的人毕竟太多,除了曾经同生共死的,她哪个都不放心。亲事府……总有一天得全换了亲信。左司马的《攻城录》据说近来传阅甚广,底层军士——尤其曾与晋郎并肩作战的左卫、右威卫们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冯应闲操办,魏奏主持,只从中挑些执仗亲事便是了。李木棠咽下一口苦药,耳畔无尽夜色里好似应声就响起“豢养私兵”的指责。总有人会这么说的。所以要趁采选人人都喜不自胜的时间偷天换日、快刀斩乱麻。只要、只要身边拿刀拿枪的可靠,就像此时此刻有了鲁叔公和二哥,小邵和魏典军,她甚至敢于抗旨不遵,硬在这里拉扯。她不要再跪地叩头,求主子网开一面,等命运挥展屠刀。尤其当她坏了两条腿,连跑都不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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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如果要掬诚相示——尤其像你们说的,假痴不癫,退隐保命,”她昨日曾这样严正声明过,“连最后的执仗亲事、甚至二哥,或许都不能留——可不行。说什么,只有自己太弱小,才不会被罗织谋反之名。可如果莫须有呢?战场交锋,谁管你清不清白,谁知道你有没有后招?”
她等到了她的后招。
不是这之前飘飘然一场小雨,是远处马蹄飞滚,在仪门之外。迈上八级石阶,穿过太师壁去,她不用眼睛看,顺手拿走司礼监仍旧捧着的万民伞,张开,打高,泡过雨。有人下马而来,她已经张开双臂:
“现在是什么时间?”她问。
“才刚卯时三刻。”晋郎的声音落在她肩头,热乎乎的,使她想要睡觉。
可她知道,此夜,必然还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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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病得更厉害了。又或许整个兴明宫都缠着股病气:四月二十,宜妃远遁审身堂;是夜太后病倒;次日廿一大日子,皇帝早早退朝,却缺席了隆安殿采选;午后荣王入宫,偶尔还有些咳嗽。庆祥宫掌事姑姑马静禾至此心焦力竭,却居然还想劝殿下回驾,自己再去侍奉忙碌无妨。说话间那身子一摇,整个人却快要倒下。
入宫二十一载,陪着皇后熬成了太后,庆祥宫的日子却不见得比宁泰宫里安稳,更别提什么颐养天年。昨儿太后更是闹了一整晚上,似梦似醒说着胡话,间或还将东西乱砸。执仗亲事们已调出宫去,除了马静禾和贴身徒弟,还有谁敢上前伺候?连当值奉御都摆摆手,推说心病乃需心药医,太医署实在无能为力。该是时候让乐福斋做场法事,或许再找一个杨姓孩童为伴?这回马静禾要亲自挑选:年龄最好大一些,六七岁上,不能像杨华那般懂事得过于沉闷;上蹿下跳越皮越好,一定逼得太后母性大发,没时间理会前朝后宫一众腌臜事儿。可是清晨才将此事一提,自己上手梳洗着的太后竟发了更大脾气。庆祥宫正殿泼了水倒了盆不算,连珠钗衣衫都散落一地。马静禾立刻就将人往露华殿送信:
今日采选,宁泰宫诸事需得馨妃一力操持。“这是太后信任,考验你治理六宫的水平。”口信得如此强调,半句不能提太后病重,哪怕后宫对此早人尽皆知。皇帝倒好,全不似这般遮遮掩掩,早朝上了没多久,光明正大退回昌德宫,只派几名昭和堂姑姑去隆安殿充数。许多人猜测昨日揭发的假孕一事使其颜面尽失,乃至对世间女子心生忌惮,恨不能避而远之;也有人以为皇帝此举全为宜妃,意在彰示心之所向,重申忠贞不二。马静禾拧巴了一夜的眉头闻讯却舒展:她知道还有种可能,那是一种希望,一种新生的信仰:
皇帝的病,或许从来都没有起色,或许正变得更糟。
在这种关头,如论殿下与太后如何怄气互不搭理,马静禾也终归得亲自走一趟荣王府。所幸,在她安顿车马之前,殿下逆着归家欢庆的秀女们,一人一骑入宫来了;且直奔庆祥宫,见面就问太后,哪怕自己尚未大好,低低咳嗽不停。“奴婢昨儿也劝太后,奴婢知道殿下不是故意不闻不问;是真真病着,也不敢来给太后过了病气。”先将这孩子拦远几步,马静禾接一碗煨了许久的雪梨燕窝羹来先给他用了,自己提精神一旁再细细劝劝,“太后娘娘是还在生气,但那是气你不爱惜自个儿身子。既然没有大好,便不必急着来见。殿下且回罢。奴婢会仔细劝着,宫内什么也不缺。自个儿的亲娘么,哪有隔夜的仇。倒是你如今这副样子,瞧见了反而让太后伤心。”
她这么说,自己却快要倒下去。小徒弟麻利搀扶着,荣王叹声气,抬头向正殿长望,半晌却居然迈不开步子。是否自己又当去长跪、请罪,看母亲咽泪、皱眉?这样的流程他们已经走过太多遍了,还费什么功夫呢?可如若他不情不愿,非要节外生枝,母亲必然又“急症发作”,得哄得他自乱阵脚连自己答应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在这里驻足暂停,不知多少次打起退堂鼓,多希望这会儿和阿蛮一起床头依偎着,他看什么书,阿蛮就做什么梦,一会儿摆了满桌盛宴,吃完还能去看月亮。一天天,就这么简单。
可阿蛮说:“你不许欺负我娘。”将母亲想作岳母,会不会轻松一些?眨眨眼又勾了唇,再叹一口气,戚晋便向前进。一路越过雪山,穿过瘴气,跑完了沙漠,再渡一条大河,最终眼前只剩一道门扇,雕花精美,用料考究,摊开在漫天乌云下,璀璨迷离地吸附着他的手,却好冰冷,入骨刺痛。或许利如锋刃的并不是这扇门,是推门瞬间迎面飞来一个影子,是门内应声响起的一段怪叫。嘶哑如猿哭,尖锐如鸡鸣,总之是什么非人的怪物,在此盘踞,又极尽痛苦。戚晋将它的信物捡起来:黄绸封面,龙凤呈祥,原是他偷天换日那本假礼单。内页大多撕毁,有的用朱笔狠狠抹去。施虐者之怨憎可见一斑,但却居然不仅于此。有个侍疾小宫女继而仓皇逃出,往西厢招呼开了所有门扇,满满二十三箱寿礼——一样不差,就尽数展露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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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怪,现在居然是初夏。
戚晋有点想偷阿蛮的手炉。
“你……为什么……”是那个非人的怪物,躲在不见天日的洞穴里,发出肖人的声音。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一败涂地,为什么大义灭亲,为什么弄虚作假,为什么、忤逆不孝……我前半生颠沛流离,好容易有了你——我唯一的儿子,长子嫡孙,康佑年第一位亲王,众星捧月的元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害死我的弟弟,侵吞我的寿礼,造反赌上我的性命,再弃我于病困潦倒,不闻不问。我病了这么些天,侍疾奉药你不如皇帝,开解宽慰你不如宜妃——他们孝顺、不计前嫌,对我毫无保留;而你呢,我的儿子,你愚蠢、一意孤行,恶果却要我来承受。皇帝是看在我的份上,对你网开一面。“哥哥绝对不是成心要谋反。”他对我这样推心置腹,“可是再有下次,他攻进宫来,儿子,怎么保得住母亲您呢?”
是了,他是我的儿子。而你,是我的敌人。你要毁灭我短暂的安宁,正如你杀死了我的弟弟。
你给我……滚出去!
“娘。”他叫,声音有些畏缩地,孩童一般,似乎张皇无措。有什么久违的情感便在她心下燃起了,是她的孩子在外面哭泣么,她该要怎么保护他?可是那个矫揉造作的声音接着说下去,越说越凶相毕露,獠牙几乎亮在她的眼前:
“追封外祖,朝内朝外颇多非议;祖宗立祠,劳民伤财更不宜推行。母亲身为太后,以天下养,已经福泽深厚,外祖泉下有知,必然深为欣慰,此情此感如何是虚名浮利可比?”
静默,大段的静默。初夏的黄昏,闷得像摆满了蜡烛。斜倚床栊,或长跪廊外,他们相隔原来仅只一道摇摆不定的门扇。可是晚风不停,扑棱扑棱两面开弓,凿子一样将他敲打。他看见高山向自己倾轧,老狼追出巢穴一个劲狺狺狂吠:“无知竖子……”不再是静默,的确,是他母亲的声音,“自小炊金爨玉,哪知你外祖漂泊奔劳的辛苦!出尔反尔,自私自利……”
往后或许还骂了些更为不堪入目的,曾与火拔支毕阵前对峙的荣王戚晋,瞪着据说象征着枭雄的重瞳,一时竟然傻了。仰身而望,茫然无措的眸子里,竟然涌出幼子般的恐惧与张皇。“母亲……”无知无觉着,他是否依然落泪?“儿子不曾指责母亲,反而百般包庇。母亲还要儿子愧疚不安,一丝怨言,也无吗?收受贿赂,包庇舅舅的,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