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敬德清了一道茶,不紧不慢再续上一道。
“他明明在乎……在乎得要命,却偏偏要将自己刨除干净!还让童哥哥打着照顾荆家妹妹的旗号去看护她……我表兄是怎么对我的,亲妹妹才要晾在外头吃苦受罪呢!当哥哥哪有这么体贴入微好说话的?我今儿去,还看见有处观月小院,分明桩桩件件都是细心给姐姐添置的,还翻脸不认,非说是早知道我要来,给我预备……他要是早知道我要来,何至于发这么大火,罚我思过做什么‘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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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好像对来县衙州府帮工有很大意见。”兰敬德笑笑,放下才烫过的茶杯,虚搭个礼,“下官却很感念长公主纡尊降贵、不辞劳苦……”
“您这才是对我有意见。”小之气道,“和大家一起能做点实事也好……我只是、嗐,娇生惯养,埋怨几句。表兄罚我本是应当……也不全然应当。我是一心为家为国来的,可不能算我做错。姐姐更是无错、有大功!他却那样对姐姐,连项链都还回去,完璧归赵、是非两清似的、只管让人伤心!还有……还有那些桃花债!”
“长公主慎言。”兰敬德立时正色道,“荣王殿下立身清正,切勿胡言诽谤。隔墙须有耳,若被闲人听去……”
“闲人都这么说。我知道是胡言,可姐姐未必有这信心。不说远的,就九原县内外,没少有姑娘得他关心吧?听说刺史府上有名奴婢,父亲、父亲新丧……这样兵临城下要紧时候,他还专门过问,给人家准了两月的假!人家还要当那奴婢受了什么恩惠、得了什么缘分呢!亲善和气是好事,但也不能总这样没有避讳,有一天、早晚得传到姐姐耳朵里去。”
“殿下无论贵贱、老弱妇孺一视同仁,如何就是龌龊事。”
“我也没说……只是怕姐姐胡想。”小之恹恹道,“还有今天、跑去说要参军的那孤儿姐姐。男孩子要参军嘛,要不让他去、要么打发他走,不清不楚和他姐姐纠缠什么?他是亲王,为百姓这么点小事提都不用提,还好意思等在那里看人家谢恩!我都替他害臊!倒不如、倒不如和荆哥哥一起回夏州去,免得瓜田李下,有理说不清——他怕是也不会说。长了张嘴,惜字如金,只管教训我用。”
到她差不多抱怨完的时候,兰县令的茶正正好沏出杯中来,长叶一沉一浮,可像极了她此刻心境,品来却是不一样的味道。“可我也不是多管闲事,自以为有理。我爹爹、还有皇舅舅……缘分坏在哪里,儿郎们如何见异思迁,女儿家如何怨天尤人,我再清楚不过,我不想表兄和姐姐变成那样。”
“如何模样?”
“一个有话不说,一个多疑多思,大好良缘兀自蹉跎,不是天下第一憾事?”
兰敬德却道:“长公主只拿两个例子来说事,却是万万不通的。这天下,仓米粮税都因年岁地域不同各有增减,遑论人事。”
他接着放下茶盅,添块炭通通火,又将自己的小药锅架到炉上去:
“下官冒犯。长公主,可愿听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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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有个俗套的开端:进京赶考的举子,爱上了一位姑娘。二人草率见过一面,举子便搬去姑娘家借住——这等同于昭告天下,他二人已割臂为盟,相许终生。可这姑娘出身微寒,并非是什么名门闺秀;那举子恃才傲物,却原来是个轻浮浪子。就算后来一试及第,中在一榜三十七名,这新科进士却反而怨姑娘家风水不好,耽搁他一举夺魁。进士嘴毒、话多,在京城逐渐混开便暴露了本性。那姑娘明知他四处树敌、四处留情,却还心甘情愿嫁给他。两人就这么过下去,有了孩子,积功做大了官,进士和姑娘就渐渐变成亲人。等到大难当头,做丈夫的反倒愿意一纸休书弃了发妻。发妻不肯,于是第一次,他们失去了孩子;而第二次,这犯官失去了所有。他不再意气风发、不再意气用事,来到边陲之地、心灰意懒,随手不过帮乡亲做些小事。却因此,有个一生未嫁的老姑娘,来向他求情。他不敢耽误,她不愿放手,两人就此,僵持了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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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敬德在此停了话头,因门外有庶仆在喊“太爷”,说他姐姐刚到,带着几副新抓的药。锅里那些差点熬干,兰县令此刻竟有些手忙脚乱,连一旁若有所思的长公主也一时不顾。由是当后者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险些竟将药渣倾到地上:
“你没了孩子,我可以做你女儿。”
“长公主!慎言。下官惶恐……”兰敬德只有摇头,“方才不过是个故事,所说的,并不是下官自己。长公主身份贵重,请勿胡言儿戏。也不必,太执着于他人是非对错。”
门开了,有名一身红衣的中年妇人候在屋外,却并不进来。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长公主喝了茶,睡一觉,便将今夜这些不忿,通通忘记罢。”
兰敬德说着,不许她搀扶,自己一咬牙站起来:
“明日、还该早起呢。”
童昌琳第二天一早便回来了,带着匹枣红的马,还有数不清的规矩。又是“奉荆典军的命令”,“替他照顾妹妹”。可荆风奉命去夏州,一来一回哪有那么快?“不管怎样,暂时不许你劳心费神。”他不由分说,进门先将笔墨纸砚统统收走,“对街有家药庄,我陪你去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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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不说还好,一提起“看病”、“吃药”,小姑娘的面色是瞬间刷白。她自认好容易缓过了精神,最怕被江钊和小之盯着、苦药当水灌的日子,当下更是讳疾忌医,百般的不愿。“已经好全了,还费那个钱做什么?”她嘴上言之凿凿,心下却清楚得很。按照王府上那位老郎中的吓唬,什么气亏血虚,没几年活头;再加上这北上一路的折腾……万一人把了脉,张口就让她回家打棺材?
“我、休息就休息。才好的,那就多养一天,用不着看病。”
话是这么讲,可这晚上她到底又开始睡不着觉。迷迷糊糊醒了数次,后来还做了个噩梦。梦里许许多多的鱼将她淹没,绣着铜钱的荷包便从她身上飞走,周遭群山峻岭倏忽夷为平地,回长安的路也消失不见,她仍在草地上贪睡懒觉,即使所有人都将她丢弃。这却的确是个好觉,挂着眼泪醒来时被子又是异乎寻常的柔软,周身亦是懒洋洋的温暖。无所谓时间天气,她攥紧了被角,把自己箍在床上,暂时不许起身。起来又能做些什么呢?小之在县衙好像分身乏术,文雀姐姐和二哥一起去了夏州;赤脚学堂用不着这么多帮工,客栈私人杂务也不太好插手。童昌琳昨儿倒是给她找了话本虬髯客与红拂女的故事的确荡气回肠,但她看着看着又会偷偷换上自己《幼学琼林》的抄本;枣红马儿性格活泼喜爱闹腾,时不时的响动更搅得她坐不住;后来虽然也偷偷带她溜出门探望小之,却也不过早去早回。而出了九原郡,鸡鸣塞……军营那头,会不会有什么活计缺着人手呢?这城中百姓多少也有去浣衣缝补、徙木造车的罢。可她针线活儿只会皮毛,力气又不够大,连脑袋也空空如也,去了也不过就是添乱。而且不论哪样,一准都算作“劳神费力”,童大哥不许,她也总不敢又翻窗逃跑去。
她千里迢迢跑到丰州来,还能再跑去哪里呢?她甚至开始同情良宝林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实在也没那么好过。既然人生一马平川,自然时如白驹过隙,感觉不到便贴耳侧飞走了。所以无怪乎小之变着法儿地贪玩,上蹿下跳能从早折腾到晚。对于童大哥而言,或许……这几天的她自己也是这般状况百出罢。
福至心灵,她忽而坐起身来。
所以……何不向小之学个彻底?她当即换了衣裳——专门披了她的狐裘,这便更像了几分——下楼去,本想开口就道自己曾经有匹老黄马,差不多已晓得怎样驭马,只用他教教上下停转——用不容置疑、还带点委屈好像已经给出了让步的语气。但顾婶正缠着童昌琳呢,好像是小掌柜的昨夜一整夜都不曾回家,请他出城去看看。“两条河一片湖,这么大的地方,你晓得他具体去了哪儿?”当亲娘的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犹犹豫豫却不肯说,木棠马上就反应过来,一颗心立刻就跳得雀跃。她马上就要求童大哥带自己学马、最好还能出城上鸡鸣塞去——却不是为了她自己。一箭双雕,助人为乐,多好的事情!童昌琳却又说什么、学马没有她想得那般容易云云。“学马先相马,上马先摔马,至少得明天才能自己骑着……”
“相马我会!”她接话道,“就像它。耳如秋叶服帖不张,眼似乌木无光;胸上没肉、尾上……尾上少毛;鬃毛长,还有蹄子白牙齿黄……”
身畔忽而涌现一股杀意,她连忙道:
“这些一样都对不上,是真的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