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雀已然消失了有些时日。
作为曾经昭和堂照管律令的宫女,她向来不待见世间种种可堪寄生的关系,无论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抑或夫妻情侣。孑然一身来到这人世间,就该踽踽独行;倚重外力就是懒惰无能,必然迷失本心。在这一点上她不仅严于律己,甚至时刻准备着好为人师。木棠从前身子不爽可以饶她少许,而今回到京城中来,就不该再沉溺于儿女私情。好巧不巧地,殿下一连好几日家门都不沾,木棠不再唤了“晋郎”声声不断,朝闻院也不再闻“阿蛮”缠缠绵绵。曹文雀对此甚为满意,她却继而也将那小姑娘抛弃:
从武馆出来要上药堂,从药堂出来还要跑去磨豆浆。她是日日早出晚归,真真风雨无阻。近四个月照顾木棠的酬劳实在丰厚,要么借机开家豆腐店安稳度日,要么去济世救人快意恩仇!总之不再是奴婢,也不能再围着一张病榻打转。如果木棠可以成为荣王妃,那她为什么不能白天当个小老板,晚上去做夜行客?她而今只有十八岁,却已经想到精彩纷呈的整个未来。难怪她的头脑更机敏,手脚更麻利,性格更谦卑,态度更坚定。没有人说起,连她自己也不曾发现——不仅木棠,她曹文雀也同去年今日很不一样。孤僻刻薄的严师冰消瓦解,露出十八岁少女窈窕的真容。她如今连习武的短打都用俏色,缓解了高个带来的老成感;绾发单单一支银叶子簪(感谢张公子爱屋及乌),又恰如其分保留下几分干练;行走坐卧依然一板一眼,显露出非同寻常的教养;皮肤留有风吹日晒的痕迹,胭脂水粉只点到为止,格外相得益彰。这样的年轻姑娘,落在单身汉眼里就是再完美不过的贤妻良母;店铺老板和学堂师傅则总要两眼放光。在三日来得了第五个微笑加点头后,曹文雀便察觉到这一点。妇人男人、师兄小妹,那些若有所思的打量似曾相识,半抿半翘的嘴角也是熟稔的弧度,甚至连说出口的话:客客气气又带着试探,想要套近乎却向来公事公办——都在何时何地曾经听闻。总不能是昭和堂,也不会是协春苑……
卢正前。
他挑选自己,如同摊位上看准了的一颗水萝卜。合眼、漂亮、滋补、营养丰富,这就值得他大费周章要将她抢进箩筐。可不是呢。他彼时求娶的是妾,可并非妻!
典军老爷……才不会和他一样!
曹文雀对此信心满满,却实在找不到机会去印证。殿下献俘回京又忙得脚不沾地,她也是许久不曾见荆风,新买的刻字桃木剑先被悻悻收起,抽空同湛紫学着缝的荷包也被藏回箱子底,胭脂水粉摆在那里光会碍眼,连满街春色都使人生气!此时再揽镜自顾,青葱少女又变成黑脸罗刹。郁郁寡欢笼了一层杀气,自然是看谁都别扭,什么芝麻绿豆小事都想说上几句!
李木棠很不幸,首当其冲受了她教育。
才几天没有朝夕相对着,这丫头竟真做了王府女主人!别看那身量小人又精瘦,一股子说一不二的气势支起来,活脱脱和全长安的所有贵妇一样面目可憎!即便木棠未曾身着华服,也不肯满头珠玉。瞧哇,她可不再是病歪歪爬不起床的可怜小兽啦。文雀恶狠狠地想,都敢对亲王国发号施令,自然也在用不着自己这位“文雀姐姐”,或是“良师益友”啦!长期照顾病患的亲朋往往会产生诸如此类的错觉,误认为自己是对方长久且唯一的依靠。他们从日复一日的辛苦照料里获得巨大的道德满足感与支配感,而当这种关系因病患的康复骤然毁于一旦,在来得及感到欣慰之前,他们往往会先怒不可遏。曹文雀对重病患木棠的掌控便是这样全然消失,重病患木棠对她的依赖也不再维系,难怪她甚至琢磨起分道扬镳,自己气得就差要割席断交!
而后,一件可堪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不过就在其后两天,据说木棠去了一趟钱府,或许是记起前东家的凌辱与折磨?整个人忽而全没了颜色,还挽了袖子似乎想帮豆腐店的忙。湛紫和凝碧都被打发出去,再不会有人说她有王妃风范,这孩子竟然又显出一无所有的惶恐与颓唐,继而不可避免地就变回文雀的傻瓜徒弟与可怜妹妹。文雀却甚至说不出自己是该心疼还是想高兴。“昨晚殿下第一次回来住,你俩吵架了?”对面愣愣地不应,“我瞧他喝醉酒,你因为这个不开心?”木棠还是不答。那就是阔别多日,骤然发现荣王与她的“晋郎”截然不同,两情缱绻的美梦终于结束了!文雀油然生出一股“不听老人言”的满足感,两耳朵却不自觉气得发热,心中更一阵阵地犯怵。所以当其后典军老爷闯进来拉她出门问起“卢正前”三字时,她眉头一跳,竟然无可抑制地狂喜:
“你吃醋?”
“如果你对他动过心。”
荆风毫不遮掩,坦荡荡等着她回答。文雀反而却要逗他,笑一句“莫名其妙”。别说她与卢公子的交集早在十月里便结束,就算他们至今依旧保持联系,身为未婚夫,他也不该乱起疑心。“你分明知道那位少镖头就是个靠爹吃饭的蠢货;我嫌弃他还来不及!正常男人,谁像你这般疑神疑鬼、小肚鸡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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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荆风往远处一瞥,文雀仔细寻去,大略看见一袭黑衣风一样扑进朝闻院去,又踟蹰不前,背坐在阶上不知做些什么,“才发了一晚上疯。你别去,他俩要吵架。”
文雀却道:“我新学了步伐气息,不会给人听到。”
她于是在窗下听,荆风在一旁看。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发作之前,还有名不相干的异数远远追来。段孺人披乱三千青丝,衣衫不整,甚至还赤着足。佩江紧随其后,总算将人拦在院外,先勉强要收拾好仪容再来拜见。荆风趁机透底:“段孺人把持亲王国不放,要与木棠争权。朱家又送来婢子襄助,殿下大为不满,回府第一时间必然去清辉院严正警告。这是脱簪待罪。”
“我看是无辜受累。”文雀撇嘴道,“她身子不好,分明是准备就寝,在床上被吓起来,来不及梳妆打扮。连段家世家大族的女儿都如此惶惶不可终日……”
而后屋内象征性地吵了几嘴“林怀章”,有人毫不客气地回击了几句“段舍悲”。本就面色难堪那位大家闺秀干脆识趣离开了。这夜的风不算太凉,可她匆忙之间只着一件小衣,披一件夹袍,谁知道会不会又病上加病。曹文雀这一夜便不肯随荆风回协春苑小聚,第二日一早还一定要进宫做些实事去。三月里前朝忙着考功论绩,后宫自然有样学样。核准职级,提升罢黜都是关乎月例银子的大事儿。胡姑姑去年纵然“犯过”,昭和堂记档上却清楚写着,她是“抱病在身、告老还乡”,并非名正言顺被逐出宫廷。御膳房徐弥湘多番打探,专门带出话来说今年要断掉胡姑姑的供给——这岂非要让人挖坟等死?曹文雀自然得想法子入宫来辩一辩,求一求。赶巧,今日段孺人本该入宫去看看寿宴操办进展——和往年一样,实则不过走个过场,做个尽孝尽心的模样。她而今受罚养病正闭门思过,身为王府“奴婢”,曹文雀就大大方方替她去走这一趟。同行李木棠甚至也改作奴婢装扮,脱了一身锦缎罗衫不用,偏偏穿起旧时的灰缣硬布裙,甚至连头上忘记取下的玉簪其后也藏进发髻里,一张笑脸愈发没了血色,竟全然变成了她没名没姓的可怜妹妹,惨兮兮跟在屁股后面当尾巴了。她走得缓慢,着意拿准了初入宫胡姑姑的规矩;进了昭和堂却一言不发,全将昔年做姑姑的经验抛掷脑后。曹文雀纵然牙尖嘴利,以一敌百却岂能讨得好?昭和堂宫人,又最是不好相与!先搬出新更改的宫规来:“这一条,年满出宫,三十岁上、五十岁下,当可自食其力,内宫不再追予财帛。”曹文雀双手攀过去看仔细了,立刻就没话可说。对方继而又客气呢,转脸说起寿宴诸事,照样规规矩矩把她俩当座上宾!哪有错处可挑!文雀的面色一定已经铁青,木棠为何还不救场?胡姑姑操劳半生换来昭和堂决绝抛弃,就算不为声张正义,至少她也得记着初入宫三日的师徒情谊罢!
一路跟进宫来,她难道只为看场笑话?
曹文雀当真这般说出了口,气冲冲还撇下那不良于行地冲在前头。左右已经远离了中轴线,不会撞上庆祥宫或昌德宫那两位冤家。前面再行几步,过眷礼殿、敏仁宫,王府的车马就在尚贤门前候着,她简直想要自己去驾马!
而后,意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所有的故事,远在露华殿冯翡春很快便会知道。
竟历朝历代的后宫从来都没有秘密。四方的宫墙一围,身陷囹圄的人们休戚与共,好奇与恐惧便肆意滋生。昨儿谁受了主子恩赏,谁说错了一句话,谁在井边提水滑了脚,谁在廊下守夜眯了觉……奴婢们的消息跑得飞快,主子们的故事更是备受推崇。馨妃娘娘的鹦鹉失踪得不明不白,光留下几根混白的羽毛,宫人们各个心里都清楚,准是被熙昭仪新养的黑猫儿叼了去。那畜生连自家宫中的杜鹃都敢下嘴呢!惠仪宫的二等宫女信誓旦旦。要不是馨妃娘娘而今失了宠,又没得证据,那黑旋风可就不是脱手丢给福宝林这么简单了。
白天黑夜,四下里又继而传出喟叹怜惜之声。福宝林身子弱,沾着野物总要发病。从前跟在熙昭仪身侧侍奉黑猫已是不容易,如今竟要她贴身养护着,可不是要人的命!也是自作自受。有小内侍愤愤不平。去年凭一纸药方差点害死了良才人,其后又讨了馨妃娘娘嫌,连一向大肚能容的宜妃娘娘都瞧她不起,如今除了惠仪宫,哪还有她福宝林的容身之地?黑猫挪过去俩月,福宝林发了三回烧,病里还要起身陪着熙昭仪逗猫说笑。阖宫见其可怜,倒也不再说此人心如蛇蝎。连林怀思这等曾受其蒙蔽的,明面上还是送了两回药。后一次她是亲自去的,本打算走个过场,见了那黑猫呢却当真有些爱不释手了。“姐姐何必如此苦苦支撑?不然交由妹妹……”她本想说将猫儿自己带回露华殿去调养,幸而翡春机灵,适时将盒茶点打落在地上,这才免了她出口成灾。这煤炭口里,还欠着馨妃娘娘那一条鹦鹉性命呢。抱它回去,岂非公然欺到一宫主位面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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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自己近来宠冠六宫,即便馨妃已成明日黄花,台面上的礼数不可废,良才人继而就站起身来。她是才人,方若寒不过一介宝林,“姐姐”这句称呼都太过客气,何必再去管小小宝林的麻烦?其后那黑猫再闹出什么故事,良才人也不再惜得过问了。左不过就是今儿逃上了房,明儿卧上了梁。畜生就是畜生,再金贵也是野性难驯。宫里好吃好喝供着也瞧不上,偏要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三天两头地带伤。良才人心下轻嗤,彻底断了也养个什么活物的念头。殊不知就贴身伺候的,有些人却同她唱了反调。翡春就羡慕那只猫,深以为那丫头实在了不起。金窝银窝不屑一顾——该是多么大的勇气!它像团黑云似的,总飘在房顶墙头,合宫的主子奴才在它面前忽地竟都渺小了。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训化,自得其乐地让出了“人”的身份。良才人入宫才不过一年多,已经如此这般退化成了一个女人。翡春亲眼瞧着她不再诵经念佛,消遣时间的花样子也撂下半截早不再做,成日里不是对镜描妆、反复盘点御赐的衣衫首饰,就是姐姐妹妹凑在一块儿蜚短流长。她的眼睛如今只长在皇帝陛下身上,一颦一笑都变成画上温顺的模样。好似只有那天看到横冲直撞的黑猫儿,那双瞳孔才真情实感地亮了亮。所以翡春想,熙昭仪必定也爱极了这只猫儿,无论它偷吃了些什么不应该的都不舍得一日不来看它。惠仪宫的宫女们为此还偷偷往小佛堂烧香呢。老天爷,让这畜生开个巧听听话吧,别跑没了影、别闯出大祸来丢了命……可千万!别让熙昭仪伤心!
可是那一天到底还是来了。翡春才伺候完了主子午膳,出门便见到福宝林身侧的陪嫁姑姑亲自来求见。自木棠出了宫,良才人身边的陪嫁姑姑位置便空着,按道理是不许再补,不过日久天长的翡春差不多也就顶替了这名号,除了不被称一声“姑姑”,其他一应待遇都要高出其余宫人一截。眼下见了福宝林的陪嫁,也不过点个头就算完了礼节。开口也是论“你我”,一点儿不见外。执素于是也把话说开了:“黑旋风这回是真丢啦!一窜身上了墙,小宫女们门口绊了脚,再一抬头哪还有影子!昭仪娘娘发了好大的火儿,我家主子昨儿夜里的烧都没退,这还不得要了命去!”
“它三天里有两天要不见,你们还这么大惊小怪?”翡春嗔怪她一声,又将人往远处拦拦,“我主子才用了膳,正要午憩。吵吵闹闹过来,图着我主子帮什么忙?”
“小杨主子也追去了。”执素跳脚道,“太后娘娘午睡起来,要是寻不见国舅爷的宝贝私生女,可不得出大事儿!再说、今儿个冲撞了的、绊了脚的是……同你家主子有旧的,或许,还得求良主子去求个情!”
迎着惨兮兮的炽白太阳,翡春两眼一眯,晓得她在说什么了。今儿个一早,调去怀净阁伺候的青秀已经在尚贤门口见到一辆马车,下车来是两位故人。昭和堂郭袭香昨晚就接到过名帖,从前的曹姑姑曹文雀取代段孺人,今日将代表荣王府来验看太后寿宴排演情况。就在刚刚,织菊传午膳回来,还带了她表姐冯济容一句话:荣王殿下闯进尚药局,抱了一个姑娘;尚药局有宫人识得,的确是木棠。
“是木棠,和曹姑姑一起正要出宫去;我们追黑旋风正着急,不是故意冲撞;荣王殿下因此发了火,是不是?”
“木棠曾经是良主子的陪嫁姑姑,和我们都在一张炕上,受过昭和堂的教导。”执素丧着张脸,吊嗓子道,“你或许不信。但我是瞧得真真的。弄影那丫头跑在最前头,‘噗’一下就给人撞倒了。我先瞧见支玉簪子摔得粉粉碎,就知道大事不好,撞到主子贵人了!可抬起头来一瞧,居然却是木棠!熙昭仪瞧见,我主子也瞧见。我主子要去搭话,人家爱答不理,只顾着腿疼——也不知摔一下,怎么就那么要紧!我们的人是赶得急,但她们不看路,也是有错在先;何况这么一耽误,黑旋风更不知道上了哪里去!说来说去,不能赖我们主子,可是、可是……”
“荣王殿下来了?”
“荣王殿下来了。”执素说到此节,眼泪都快掉下来,“也不知从哪里冲出来,黑云似的,一下就将木棠过了去。东问西问,好不紧张!我主子说上前关心一句,结果连昭仪娘娘都得了殿下冷眼。黑旋风要是再也不回来倒还好,要是回来……所以主子让我来同良主子说说,畜生不通人事,让木棠别取人家性命!”
翡春心下便了然。
不是她吹嘘,木棠而今境况她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作为“陪嫁姑姑”,林家少爷寄来那几封家书可都是她亲口念给懒得识字儿的主子听的。先前几封,林家少爷说木棠交了好运,她和主子一道嗤之以鼻;其后这消息却越来越真,却奇了怪地从没有走漏让别的宫室听去过。主子五味杂陈,刻意避而不谈;她们做奴婢的,又有谁愿意去宣扬从前的同僚而今成了贵人?没人跌得起这个份!可是总有一天——良才人不信,但翡春觉得,总有一天,木棠是会光明正大重新走回兴明宫来的;而且,还一定会站在他们面前。她或许还要当面、来谢才人见死不救的恩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