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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又说:“真的出家了,把你剃成一个没毛癞猴子。”说着把张鬼方的辫子拉过来,爱怜地摸了摸。
两地和尚不一样,佛寺建筑也不尽相同。吐蕃佛塔改制自苯教的石塔“依舍”,最底下白石塔基,中间一个圆滚滚“塔瓶”,意为“水、法、定”,往上有一支高高细细的“塔刹”,为“风”,塔尖雕作“日、月、心”。寂护大士领信众在卫藏修过几座,都是整块石头刻成。不算高,顶多一丈而已。要是张鬼方站在底下,随便跳一跳,信手就能摸到塔尖。
而眼前这座藏经阁则一望而不见顶。外面数来四檐三层,进到里面应有九层。每檐上端立五个赤膊罗汉,个个手提棍子,就是传闻中的少林棍僧了。
按坊间故事来讲,棍僧统共应有一十三个人。现在看得见的不过五个,剩下的不知藏在哪里。
绕开守卫,无非是等换班、等夜深人困,伺机乘虚而入。但两人远远地看了许久,那些个棍僧静坐檐上,仿佛铜铸的一样,一动不动,更别提犯困了。张鬼方奇道:“这些人要不要吃饭?”
东风说:“不要。达摩祖师在嵩山打了十年坐,肯定是不吃饭的吧。”
张鬼方踮起脚尖,眯着眼睛,极力往檐上看去。东风说:“你在看什么?”
张鬼方不响,眼睛不看那些个罗汉,却往他们脚边看去。
东风又问:“你在看有没有机关?”
见他面颊微微一红,东风忙道:“我晓得了,快住嘴,简直污了佛门净地。”张鬼方仍说:“我看他们带未带尿壶。”
耽搁了半个时辰,东西两边的禅室,灯火一盏盏熄尽,只有佛堂供有香火,满室幽烛。此地因远在嵩山之上,凡尘中鸡叫犬吠,一概不闻,只有不成气候的虫鸣声。东风听见了,念道:“螽斯羽,诜诜兮。”
张鬼方侧过头,问道:“什么?”
东风又念道:“宜尔子孙,振振兮。”张鬼方道:“不晓得你说什么。”东风掩嘴一笑,说道:“先生只教过‘荡荡上帝’,是吧。”
两人离藏经阁近了,声音放得轻而又轻,正凝神倾听对方说话,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当——”的钟声,静夜中无异于巨响。两人都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又听“当当当”连绵敲了十数下。和江南寺院敲夜半钟不同,这是有人新死,家人请的“无常钟”。僧寮也好,客寮也好,大家似乎习以为常,并不挂心。钟声敲完,就如水波一样散去了。白日里的喧嚣,宛如幻梦一场。
到了藏经阁脚下,只见楼底两扇实榻大门,紧紧关着。每扇门不下千斤重,即便能够撬开门锁,也绝无可能静悄悄推门入内。张鬼方说:“怎么办呢?”
东风心道:“你想的土匪主意,到头来问我怎么办。”猫着腰,借树影遮挡,绕着全楼转了一圈。原来还有八个僧人守在楼下,盘膝坐定八方。东胜神州、西牛贺州、南瞻部洲、北俱芦洲,尽收眼底。
至于楼上,唯有第二层开了两扇窗子,想是为防经书腐朽,开来通风的。一个棍僧守在东窗,而西窗头顶的第三层,另有一个僧人盯着。东风沉吟片刻,想出一个主意,说道:“这棵松树想有七八丈高,第二层十丈高,你想我跳得上去么?”
张鬼方举头看了一眼,说:“跳是跳得上去,但就算上去了,那棍僧也看得见的。”
东风指着说:“你仔细瞧,虽然第三层僧人看得见,但再往上,第四层那人背对着我,是看不见的。只消骗过去一个人,我就进得去楼里了。”说罢撩起张鬼方衣摆,撕下一截,在自己鞋底缠了几层。这样脚下软,即便在瓦上跳跃,也不会发出声音。
张鬼方恼道:“你也有衣服,怎不撕自己的?”
东风笑道:“张老爷亲口说了,什么东西都给我,怎么连一片布都舍不得。”说着在撕坏的衣角一亲。呼吸痒痒绵绵地挠到腰侧,张鬼方面红耳赤,改口问:“你、你……你怎么骗得过他?”
东风说:“这就须得靠张老爷了。张老爷晓不晓得狸猫怎么叫?”自己细细叫了两声,学得八分媚态。张鬼方臊得不行,说:“我不会。”
东风劝道:“试一试嘛。”张鬼方勉为其难,开口叫了一声。他嗓音低沉,学起来便不那么像狸猫。东风说:“这也无妨。狸猫叫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在他后背摸猫儿似的顺了顺,又说:“这是一只破锣嗓子大猫。”
张鬼方从头热到脚,扯了扯衣领说:“要张老爷做甚?”
东风笑道:“我白日看见,客寮里有几个香客,是带着养的猫儿来的。狸猫爱爬树,爬上去却不一定下得来。”指着旁边矮些的松树,说道:“你爬到树顶上,叫两声。他一转头,我就跳过去。”
张鬼方说:“人家守着那甚么掌、甚么指的,未必会管你一只猫儿。”
东风将脸一板,辩道:“都讲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要是狸猫困在树上,怎么也得瞧一眼罢。就算不是出家人,良心过不去,也肯定要管的。我最知道了。我最适合做和尚,到时候剃成癞猴子,不管你了。”
张鬼方不响,东风又一笑,说道:“你叫完两声,晃一晃树,往下爬一截,再晃一晃,他们以为猫儿自己下树,就不会追你。”
张鬼方只得应下,又说:“这法子还须两个人。何有终独自来,岂不是进不去了?”东风说:“这却难讲,还是要进去看了才知道。”
两人商罢,张鬼方爬上旁边松树,东风紧了紧袖口,几番纵跃,同样跳到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