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只跟细柳营接触了一次,但那股盗墓的土腥味让我能了解这些人的行事风格。
我和尹鸿进了沈园,无心欣赏周围精致园林,直奔北苑而去。那里有一个葫芦池和一座太湖石的假山,是真正的宋代遗物。假山之上有一处仿古的闲云亭,柳成绦就在那里等着我们。
在假山下面,有数个面色不善的壮汉看守。一看到我们来了,立刻聚拢过来,其中有一个家伙,一米八几的大个,肌肉在西装下鼓鼓囊囊,他拦住我:“你下午弄伤的那个人,是我弟弟,他现在还在医院。”
“然后?”我冷冷地反问道。
“你等着吧,小崽子,我叫龙王,早晚我弄死你。”他目露凶光,却到底没有伸手过来打人。反倒是尹鸿被他一瞪,腿软了一下,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
我们走上假山,看到在闲云亭里,柳成绦正和莫许愿说说笑笑,在他们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把宜兴紫砂壶和四个精致的粉彩茶碗,还有几碟瓜子花生。
我带着笑意,从容踏入亭中。尹鸿本来不太情愿,可被我一拽袖子,只好也迈步进去。莫许愿转头看到是我们,兴奋地叫道:“尹银匠?许愿?”
她这一声喊出来,我脑子一嗡,登时浑身冰凉。我忘了曾跟莫许愿提过真名,当时只觉得是个略带浪漫的小巧合,现在想想,纯属作死啊。
柳成绦没见过我,但一定知道“许愿”的大名。被她这么直接当场喊出来,我的一切后续计划都将泡汤,这还没出师呢就身先死了。
果然,柳成绦的动作一滞,眼神里疑窦大起。我心思电转,哈哈一笑,对莫许愿大声道:“尹银匠,莫许愿,尹银匠,莫许愿,你这名字无论接在谁后头,都有点意思啊——对了,你怎么跑这里来啦?”
莫许愿有些羞涩地看了眼柳成绦:“这不碰见了柳先生嘛。他也是来游玩的,说跟尹银匠很熟,还约在沈园吃晚饭。我是过来蹭饭的。”
柳成绦眼神里的疑虑这才消退了几分。我暗叫侥幸,幸亏这姑娘名字和我一样,总算蒙混过关。尹鸿没我这么好的演技,哭丧着脸勉强一笑,不再吭声,额头上却全是汗水。
我们坐在石桌对面。柳成绦殷勤地把茶杯斟满,手势优雅,姿态从容,颇有几分旧社会大族公子的气度。莫许愿在一旁看了,又是双眼闪亮。
待得这一通弄完,柳成绦才慢条斯理道:“尹老师那一手绝活,晚辈非常欣赏。老一辈手工艺者的传承,不能就这么断了,要不您开个价?”
他言辞恳切,表情真诚,就好像下午撕破脸皮的恶斗没发生过似的。尹鸿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我清清喉咙:“尹老师的事,已全权授权给我处理了。”
“哦?”柳成绦白眉一扬,“那阁下是什么意见?”
我瞥了一眼莫许愿:“大人谈话,小孩子就别掺和了吧?我们既然已经到这儿,她还是赶紧回家得了,家里可是还有门禁呢。”
我这么说,一来是为了救她尽快脱险,二是生怕这姑娘在席上再喊出我名字来,可就全完了。定时炸弹,得早点排除。柳成绦还没表态,莫许愿却不乐意了,气呼呼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是柳先生请来的,又不是你许愿的客人!干吗撵我走啊,我偏要在这待!”
我暗叫不好,赶紧接了一句:“是,我是许了愿,要请你吃一顿。今天太晚了,改日再吃不急嘛。”
我心里苦笑,这姑娘不知道我是在救她。她再这么说下去,光是圆场就会活活把我累死。眼看着莫许愿娥眉直竖,这时尹银匠出乎意料地站起身来,用绍兴话恶狠狠地骂了两句。
这话我听不懂,但估计挺难听的。只见莫许愿气得双腮粉红,双眸噙泪,小嘴唇微微颤抖,真是给气着了。她望向柳成绦,指望这位善解人意的大哥哥能说句话。
可柳成绦却稳稳坐在那,拈起茶碗啜了口香茗,没发表评论。对他来说,只要我和尹银匠在手里,莫许愿便没什么用处了。
莫许愿一看刚才还说笑的柳公子,居然对她的遭遇置若罔闻,不由得泪水滚滚。她咬住嘴唇,把那莲竹头饰从头上揪下来,丢向尹银匠,然后一跺脚,转身噔噔噔跑下假山去,远远传来呜咽声。
莫许愿一走,我的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柳成绦拿起紫砂壶,给我们俩一人重新斟了一杯。
壶嘴一共点了三回。这叫玉凤三点头,是福建一带招待贵宾才有的手法,但他倒茶时食指压在拇指上,意思就完全变了,成了另外一个名目,叫作退避三舍。这是表示自己已退让到了极限,再不会作任何让步。用倒茶的方式表达,比直接说出口更委婉一些,不至于场面太僵。
柳成绦这么干,是向我们表明了态度,这次他志在必得。
面对他那张笑意盈盈的俊俏面孔,我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柳成绦抬眉问道:“对了,下午虽然有一面之缘,可还没请教阁下姓名。”
“汪怀虚。”我用了在卫辉的化名。在柳成绦面前,我可不敢公开自己身份。
“哦,汪先生。我听兰稽斋的人说,您去找尹银匠,是为了学习一下焗瓷技法?”
我没有顺着他的话头说,谈判最重要的是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我直截了当道:“尹鸿先生现在全权委托我来处理这件事,我希望能和你们达成一个公平的合作。”
“合作?”
柳成绦笑了起来,似乎在听一个很有趣的笑话:“这事可有点麻烦呢,您似乎没有立场谈合作吧?”他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假山下面,影影绰绰七八个手下,想动手随时可以冲上来。
我懒得绕圈子,轻轻吐出六个字:“青花人物五罐。”
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击在柳成绦的脸上,让他那两条妖里妖气的白眉猛然一抖。
他知道我为焗瓷而来,也知道找尹银匠可能跟“飞桥登仙”有关,可没想到我居然连五罐都知道——这可是他们最重要也最隐秘的一个目的。
我略带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手心和瓷面之间开始有汗水沁出。
柳成绦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天哪,五罐您都知道?我之前真是小看您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来找尹银匠?为的不就是‘飞桥登仙’这把钥匙么?”我继续抛着重磅炸弹,把这条危险的鲨鱼钩着往前跑。果然,当柳成绦听到我连“钥匙”的事都知道时,脸色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
这是一招险棋。我主动暴露出对五罐秘密的了解,等于是把自己置于一条极其危险的钢丝之上,稍有不慎就有倾覆之祸。
但是唯有这一条路,才能通向老朝奉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