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就说得身边将领脸涨得通红,想辩解什么,却又讷讷的说不出来。韩世忠看着他还不依不饶:“亏你还是西军出身的!当日西贼势大的时候,打破俺们州县,大批大批的百姓掳走到他们定难六州去当驱口,要不就是临战的时候填了沟壑。你怎不这般好心?这些人不肯降宋,就是仇寇,尽数死了,又直什么?只要死的不是俺们大宋百姓就好!辽人势大的时候,河北诸路边地,哪年不经草谷掳掠?一次草谷过后,边地家家戴孝,也没见你为那些百姓子民叫撞天屈!女真崛起在侧,这燕地少不得将来就要翻作战场,还是打扫干净了,好成为俺们大宋可靠之地!”
韩世忠不屑的转过头去,冷淡的看着眼前战场,继续说了下去:“这世道,本来就是吃人的世道。夹在大宋和女真之间,又是国亡末路,这些契丹奚人,就得认命!俺们现在在这里所做一切,就是不要让大宋本土,汴梁城下,甚至俺们陕西腹心之地,也如今日这般景象!为了这个,萧宣赞让老韩做屠夫,俺老韩也直认了!”
身边将领连脖子都红了,拍拍胸脯:“韩正将,俺也是大宋武臣,岂能不知道敌我?到时候等扫平他们的时候,你再瞧俺心软不软!”
韩世忠哼了一声,就算听到了,继续凝神观看战场良久。战场上激起的烟尘,渐渐散去了一些,就看见那些乱军,蚁附在坞壁堡寨上下,壕沟内外,到处都是用尸首铺出的通路。堡寨上下,都在红着眼睛厮杀,箭矢兵刃纷飞,滚水热油,浇在堡寨下涌动的人头当中,就激起一片惨叫。
堡寨上头也是死伤累累,寨墙也生生的扒出了几个大口子。寨子里面的人举着大木,一步步的顶向缺口处,连寨中老弱妇孺也趴在缺口两边,拼命的朝缺口处丢土石堵上。双方大群大群的人猬集在缺口处,两边用长矛对刺,人群是如此密集,被长矛刺中,尸身连倒都倒不下来!
这个时候寨墙上面,却渐渐稳住了局势,几处为乱军据住的墙头,都被堵上。几具被刺砍得乱七八糟的尸首从寨墙上丢了下来。就听见呼喊声音响起:“渠帅完了!拿不下来了,拿不下来了!大家快退,大家快退!”
观战至此,韩世忠脸上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摇摇头,策马调头,就要驰下土丘:“没看头了,再没有得力兵马大将坐镇,这些乱军,连燕京的边都摸不到!那耶律大石也不能总是供着,总得拿出来使使,不围了燕京,连直娘贼的河间府都不会震一下,更不用说汴梁!”
周遭诸将对韩世忠的话半是明白半是不明白,看着韩世忠回头,纷纷策马跟上,跃下土丘,朝着来路疾驰而回。而远处战场,那些乱军也再一次的如潮水一般败退了下来,却不知道,这一次扑击,又增添了多少尸首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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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外一处战场上,几乎上演着同样一番景象。同样是在从幽燕边地通往燕京方向的途中,一处堡寨横在当中,如韩世忠所见那方乱军一样破败,却一样声势浩大的乱军军马,一次次鼓起勇气,扑击而向眼前的堡寨。
打开此处,就离燕京城近一步。打开此处,就能用堡寨中粮食多活几日。打开此处,就能裹挟出几百上千人甚至更多,让自己声势更大一些,可以淹没更多地方!家已经平了,亲眷已经死得差不多,在这野外,也不知道自己能撑持多久,还不如让其他人的命运,变得如自己一样!
红了眼睛的厮杀,同样在小小堡寨寨墙内外展开。人命在其间是最为轻贱不值钱的东西,一片片一排排的倒下,然后就被人踩在脚下。
在人潮当中,却有一个高大汉子,身边聚拢着一群人,只是赖在冲击而前乱糟糟的队伍中间。大家都向前,他们就向前几步,大家都退后,他们也就跟着退后几步。谁想冲动这群人聚集而成的圈子,他们就毫不客气的白刃伺候。前面已经杀红了眼睛,后队在渠帅的督促下也拼命的朝前涌,乱军当中,几万人组成的人潮,人人昏头涨脑,谁还注意得到这群不过百多人的异状?
在纷乱的人潮当中,维持住他们这个小圈子不散,也是极其费力的事情。这群人虽然明显比周遭人物壮健一些,可一个个也都累得气喘吁吁。在这个人圈里头,拱卫着一条高大汉子,这汉子猿臂蜂腰,身形挺拔已极,可是一张脸上却横七竖八几条刀疤,狰狞得不成一个人模样了。他一直关顾着战场,指挥着自己这群人前进后退,维系着这一圈人不要为这狂乱所灭顶。外圈撑持的人累了,就抓紧时间次第换他们进来休息,虽然不是临阵死战,可也丝毫分神不得。心力虚耗之处,只怕比厮杀还要多上几分!
从外面突然挤进来一条壮健汉子,天知道他是怎么从人潮里面觅出一条道路出来的。浑身挤得衣衫破碎,脸上青肿,怎么带伤的连这汉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冲着众人拱卫的疤面青年禀报:“大郎,俺们其余两处弟兄现在都还无恙,看样子这一次攻击又要退下来了,他们让俺来问,要不要汇合在一处?”
这疤面青年,正是董大郎。
他领五百人马,来联络这复辽军。董大郎谨慎,先混入军中,再准备去寻甄六臣。他知道自己和郭药师的恩怨,天知道甄六臣是不是还记恨于他。虽然大家现在都是落魄,大有联手的余地,可谁也说不准甄六臣是不是会翻脸!
复辽军除了老营,其他地方都是散漫不堪,董大郎稍稍分散了一下手下人马,没费多大事情,就混入了复辽军一方渠帅麾下。此时正是耶律大石抵达之后,正准备整顿人马几日,就分道四出,扰乱燕地!
整顿全军的时候,耶律大石和甄六臣等人自然要在严密监视下巡营,鼓舞军心。董大郎不仅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投效萧言已久的余江,他当日追随完颜设合马扑击过萧言的本部,和许多萧言亲卫交手过,董大郎又是对人过目不忘的记性,在人群当中,他就看见了萧言的那些贴身亲卫,寸步不离的监视着甄六臣和耶律大石!
其间古怪,不问可知。这支复辽军,极大可能就是萧言一手缔造出来的,却不知道要用他们来干什么!董大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养寇自重,这些武臣手段,对董大郎而言当然毫不陌生。而这就是他董大郎的机会,眼看这支复辽军就要发动,有萧言居中主持,燕地大乱那是一定的,而他董大郎就怕燕地不乱!
更让他心中火热的是,萧言贴身亲卫既在,萧言说不定也身在复辽军当中!估算老营人马,不过千余,萧言若在,就是不折不扣的身处险地。一旦乱起,复辽军裹挟一多,只要能鼓噪起来,萧言还能得保首领否?万一有机会,解救了被严密监视控制的耶律大石和甄六臣,到时候这支复辽军,不说全部掌握在手中,至少也能分润相当实力!
董大郎南下之际,本报必死之心。却没想到,自己遭逢的却是这样一个局面!
他立刻咬牙就划花了自己俊秀面庞,没有半点迟疑处。他既然要潜藏军中,静等变故,那么就绝对不能暴露!
此次不成,他董大郎反正准备埋骨此处了,实力丧尽,投靠无门,男儿大丈夫在这世间,还有什么生趣?毁容行事,简直就是最为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男儿大丈夫行走世间,什么时候要靠容貌吃饭了!
眼看着复辽军分途四起,声势一下就壮大起来,然后在扑向燕京的途中挫动了锐气。董大郎心思也越来越热切。他似乎已经隐隐约约摸到萧言一点心思,但这完全都是猜测,得不到证实。他只感觉到,随着这僵持局面,他董大郎的机会也许就真正来了!
难道这老天,还未曾放弃俺董大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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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方渠帅麾下,董大郎一直保持低调,也绝不冲上最前。好在这复辽军各方实在散乱到了极点,临阵也就是一窝蜂的涌上前去,渠帅心腹,只管在后面督阵杀退下来的人就算指挥全军了。混在里面,倒也不怎么费事。其间只有一个渠帅麾下心腹发现他们这帮人比其他乱军流民壮健许多,却不甚卖力,还想收服他们。却在野外一个夜间,这名渠帅心腹和他的几名手下,全部被董大郎所部杀掉,不知道埋在了哪里。
今日也是一般,眼前这个小小坞壁,已经反复扑击了几天十几次,董大郎一直辛苦的混在战场里面。在心里他不知道多少次的冷笑了,要是他董大郎出手指挥,早就拿下来了!
听到那名手下来回禀其他两处自家人马在战场上的情况。董大郎笑着拍拍他肩膀:“做得好!到时候还要辛苦你回去传令于齐四和博勒尔,俺们不必会合!现在目标越小,越是好处!俺信得过他们本事,怎么也能将弟兄们保全好!大家辛辛苦苦南下求活,俺绝不会辜负大家,总要给大家带一条出路!”
厮杀声中,他指着周遭那些仿佛没有面孔的乱军流民,指着坞壁内外层层叠叠的尸首:“俺们都已经是无家之人,连女真都容不下俺们了!天下之大,无处可去,俺们命运,也和那些死在这里的人一般,连个记挂的人都没有!俺董大郎向诸位担保,这就是俺们最后一个机会,只要抓住了,也许俺们就能翻身!到时候,只会让女真高看俺们一眼,重回女真,总让大家有一场功名富贵!”
那前来传讯的汉子也红了眼睛,拍着胸脯大声道:“大郎,俺们都是这贼老天丢下的人物,这条命轻贱得很,要不就填了沟壑,要不就跟你博出一个富贵!入娘的,这几百条烂命,赌上了又算什么?俺们就等你的号令行事!”
回完话之后,他就挤出了人群,在纷乱的人潮当中转眼就不见了。厮杀声音仍然震天一般的传来,前面陡然又爆发出一阵呼喊:“败了,败了,灌不进去,退兵,退兵!”
败退时候的呼啸惨叫,比刚才又更响上三分。退下来的人潮,冲得这圈人顿时就摇摇欲坠!
董大郎扯开嗓门,声嘶力竭的下令:“都朝后退,都朝后退!不要抢在最前头,拼死稳住,大家一定不要散了!这般世道,只有俺们互相照应住,才能保一条活命!”
听到他的号令,这群人组成的人圈艰难缓慢的在人潮当中转了方向,稳住脚步缓缓朝后退去。抢在前面的被督阵人马砍了脑袋,砍了几十个也再约束不得,也只有让开,让败退乱军溃堤一般的退了下来。董大郎他们这群人就夹杂在中间,只是踩上了几个。等退到后方,才听见一片哀嚎遍野。
董大郎喘着粗气指挥众人坐了下来,藏在这漫山遍野的乱军当中。心里面转念:“萧言啊萧言,你要用这支复辽军有所为的话,总不会僵在这里就罢了罢?耶律大石甄六臣之辈也该放出来上前鼓舞军心,调度指挥了。。。。。。。。。。。。俺们总有碰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