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萧言扶植起来的奉天倡义复辽军,现在屯驻之地,正是当日萧言和女真一场血战,烧成了白地的张家堡寨。
幽燕边地本来就称不上富庶,燕地大乱以来,此间豪强互相攻杀掠夺,偶尔还有云内诸军州奚人蒙古等游牧之士来来去去,加上女真南下破坏,萧言和女真先头军马来回拉锯的大战,更是让这里显得荒凉残破无比。
高粱河南,已经是春水安生,绿意涌动。这幽燕边地却仿佛还在关外寒风的笼罩下,春色还远远没有到笼罩此处的地步。
荒凉的大地上,原来张家连环坞壁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伫立在衰草之间。依托着这些坞壁的残砖断瓦,这支复辽军立起了大大小小的零星营寨。
所谓营寨,其实说起来更像是难民窝棚仿佛。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材料收拾出一个个破破烂烂的地窝子,乱七八糟的凑在一处。聚居之处外面,草草挖了一点壕沟,竖起歪七扭八的稀疏木栅就算设防了。这些大大小小的破烂营寨里面,更是什么样的人都有,男男女女,面有菜色的汇聚在一起,所谓复辽军士卒,同样也是破衣烂衫,为了抗寒,什么样的破布片都披在了身上,比起那些难民,多的不过就是一口兵刃而已。这些破烂营寨里面,婆娘哭娃娃叫,什么样匪夷所思的声响都有。
只有在原来张家主堡余烬处立起的那个营寨,壕沟宽而且深,设了三层木栅,木栅壕沟之间,再加上鹿砦。寨子四下都有角楼刁斗,还有值守军士,看起来总算还象一个模样。白底黑边的奉天倡义复辽军的旗帜,就在这个营寨上空有气无力的飘动。
当日拉起奉天倡义复辽军的,用的是甄六臣旗号,骨干是当日郭药师遗下的败残常胜军士卒三四百,再从神武常胜军余江所部抽调的四百骨干,萧言再格外拨了当年常胜军出身的一百马军给他们。
宋军虽然袭破燕云,底定燕地大部,可是控制力并没有遍布全境。只是几处重要州郡而已,大军主力也只是控制着从燕京一直南道白沟河的那条主要通路左近。其他地方,还是豪强四下割据的局面。有的豪强算是白手起家的,或者本来在辽人治下就不是什么有名的家族,他们可以传檄而定,甚至聚拢在萧言这个出身和他们差不多的人物的旗号下,出人出粮出马,想着在大宋讨一个出身。
可是更有不少,是在辽人治下世代为宦的家族在乱世里头割据。在宋人治下,也许他们服软投降保全家族性命是没什么问题,可再没有在辽人治下的威风富贵了。宋人大批流官等来到燕地治理州郡的时候,打了胜仗胜利一方总要捞好处,不对他们这些人下手,难道还去盘剥那些只剩下光身子的流民百姓?
对于这些豪强而言,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肯归附大宋的。他们还在指望正在云内诸州的那个耶律延禧,甚至想着是不是能投靠女真。女真和大宋不能比,人少而统治粗疏,投降女真,他们家族的生存余地就大上许多。而且女真人少,地方上大量官位用女真人根本填不满,总得借重他们为助力,投靠女真,大家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
而辽人燕地南京道的这些豪强家族,对大宋是熟悉极了,知道对方是个什么德行。为官之路早就给大宋自己士大夫体系把持得干干净净,大家只怕以后只能继续当平头老百姓,而大宋官儿毕竟学识深湛,盘剥起来他们和女真人简直就不是一个级数的!
现在女真崛起,兵锋虎视于长城以北,将来还不知道风朝哪里刮。与其于注定破家于宋人手中,不如苦熬待变!
这些割据豪强既然有了不同动静,在大面上兵戈消停下来的情况下,小规模的豪强之间的攻杀,反而更加剧烈了。那些投靠了萧言,自以为讨到了出身的豪强,就拼命攻杀那些不肯投降的割据豪强。打破他们,自家本钱就更加雄厚一些。在萧言那里就可以投下更多的本钱,将来出身位置更高。而那些不肯投降的豪强也拼命要保全自家家族性命富贵,甚而反击那些投宋的坞壁,他们心思也是一般,自家本钱厚了,对大宋可以讨价还价,将来女真南下,同样出身更高一些!
这般地方豪强的厮杀,残酷而且血腥,互有胜败,一旦破败,往往举族而灭。几个月来在大宋兵马控制不到的地方,几乎是无日不战。奉天倡义复辽军旗号起后,那些一直在苦苦支撑的不肯投降的燕地豪强们仿佛就看到了希望也似,这个时节,有一支后援就好过没有,而且万一一旦失败,也有投靠之处!
一两个月下来,这支当日萧言暗中成立,更多当作幌子使用的所谓奉天倡义复辽军,就跟吹气球一样的膨胀了起来,各处破家豪强,纷纷投效。往往都是拉家带口,举族而来,再加上被萧言击败的辽军主力的零散兵马,各处求活只为一口吃的,管你挂着什么旗号的流民百姓们,就将当日起家时候不过七八百人,尚称得上精悍的复辽军变成了这般难民营景象,现在聚集在幽燕边地这连绵破烂营寨当中的,只怕都有三四万人,而且还在不断的膨胀当中!
人马一多了,最大的问题顿时就变成了粮草问题。幽燕边地怎么也支撑不了这么多人吃马嚼的,每天都有人不断涌过来,每天都有人不断饿死。而这些散乱人马经常为了一点吃食呼啸而去拼命要打开那些坚固的坞壁。成功的时候很少,失败的次数却很多,一旦失败,就带着一大堆死的伤的退了下来,让这些破烂的存身营寨变成了加倍的地狱景象。
有点武力自持的人马,在这些难民营寨里面作威作福,盘剥逃难人等最后一口食物和最后一点家当。而当日高门大族逃难而来的,男子怀传家宝物饿死,老弱被驱而向前填了坞壁的沟壑,金枝玉叶为了填饱肚子出卖自己身子。萧言已经不折不扣是一个枭雄,临时起意的一个决断,就能改变无数人命运,或者让他们在这世道当中飞黄而起,或者就让他们在这个世道里面一直沉沦到最黑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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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余名服色杂乱的骑兵,涌出了那处最大的营寨。这些骑兵,身上披着的什么样的甲胄都有。不少还是当日辽军制式的骑甲,手中兵刃,同样各色各样。当先数名骑士,捧着两面旗帜,一面是奉天倡义复辽军的认旗,另一面也是认旗,但是复辽军几个字样变成了左上角的小字,正中却是几个大大的黑字“副元帅余”!
旗帜之下,这些鱼贯而出的骑军簇拥着一个披挂整齐的汉子,半老不小,四十不到,三十颇有余,看起来一脸苦相,一身将军甲胄,穿在他身上没有半点威严气度。这位副元帅余,自然就是余江余裤裆了。
他原来在常胜军军中,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投效萧言,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余江又一直没有上过最前线,多半都是担任留后。此次为甄六臣副手,还是安的郭药师旧部的身份,也算是名正言顺。他麾下兵力最强而且严整,比起那些投效渠帅来高出何止一截,余江又是一个细密的性子,将复辽军始终牢牢的控制在手中。在乱世里头,他心也算是优点慈悲的了,总是尽力接济着四下小寨,让他在复辽军当中,很得军心。甄六臣去燕京,余江掌控着一切,同样一点岔子都未曾出,仍然牢牢占据着这支复辽军的核心位置。
周遭依附大寨而存的小寨,那些有气没力的值守军士,看到眼前景象,纷纷转告。
“副元帅出寨了!”
“老营骑军都拉出来了,不知道又打哪个坞壁?”
“直娘贼,副元帅心善,打开一个坞壁,总能分周遭一切吃的。哪像俺们营里那个鸟渠帅,自己身边七八个小娘都吃得白胖,俺们卖命的倒是生扛!要不是老营收人实在谨严,俺就是豁出性命也要投进老营里头!”
“却不象是出战,倒是象出迎景象,没有步队和器械跟出来,就靠骑军,能打下什么鸟坞壁?周遭堡寨知道有俺们这帮饿鬼,恨不得壕沟挖得十丈宽,寨墙上守具备了双份又双份,哪里打得下!”
“难道甄元帅远猎回来了?副元帅去迎接?”
“谁不知道,甄元帅处处都让这副元帅?这复辽军,还不是副元帅做主?要不是副元帅威权重,甄元帅怎么不声不响就出去远猎?”
“管他娘的迎接什么,反正看来是没有哪个坞壁能在近日打得开了!没吃食分发下来,只能靠着稀粥吊命!什么复辽军,俺们不过求活而已,要不是各营渠帅约束得紧,俺早就散他娘,听说燕京左近,虽然艰难,总能在宋人口里讨一口吃的!”
“噤声!难道你不知道俺们渠帅身边用了十七八个契丹散卒,这些家伙和宋人仇深似海,听见你要撒腿,先砍了你的脑袋!”
这些军马簇拥而出的,自然是余裤裆余江。他策马而前,浑不知道他这一出动,就引发了这么多的议论。
在他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宣赞终于要来了。。。。。。。。。。。。让俺干这个差事,到底是为了什么?燕地好容易平定下来,这些辽人余孽豪强,不难次第削平,怎么还非要立起这么一个旗号,给他们续上一口气?
这个念头,经常在他心里冒出来,又给余江强自按捺下去。他现在一切,都是宣赞给的,岂能怀疑宣赞的决断!
余江是乱世里面滚出来的汉子,心肠却始终没有冷硬下来。要不然也不会得了个余裤裆这样粘粘糊糊的绰号。领这支复辽军一两月时间,也尽力在周全着能多活几条性命下来。可是他也知道,宣赞生出这么一个变故出来,将来定有让人目瞪口呆的大用,到时候,鲜血说不定就要再度涂满膏野!
。。。。。。。。。。。。宣赞,已经是一等一的枭雄人物了啊。。。。。。。。。。。。
余江按捺住心中如潮思绪,策马四顾。这幽燕边地难民也似的复辽军聚集处,郁气如潮。这郁气聚集多了,总有一天会溃决出来!
到底是什么,让这幽燕之地,总不能平静下来。到底是什么,将这片土地生灵看得是如此轻贱?当知道这片土地上的生灵遭际如此,可以决定此处生灵命运的那些大人物们,有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
余江自然不知道,萧言曾经在赶往这里的途中,和小哑巴夜话当中吐露出的那些不安。可他还是相信,萧宣赞此举,是不得已的罢。萧宣赞此举,也是被迫的罢。。。。。。。。。。。。也许当萧宣赞足够强了,就再不会上演这番景象!
余江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就听见前面传来马蹄声响,却是先期出迎引路的十余骑回奔而来。在萧言传递消息将亲自军中之后,余江就连夜派出腹心传骑出迎。萧言要赶来亲镇,不问可知有大事发生,余江当真是半点都不敢怠慢,始终一颗心提在喉咙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