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石咏每天定点接送弟弟上下学,日子一规律了就感觉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天气渐渐转凉,城外农人们渐渐忙完夏收,开始空闲下来。
于是石家在城外的佃户李家送了地租子到城里。
石咏在胡同口乍一见到,还以为刘姥姥走错了地方,没去荣国府,到红线胡同来了。待问了,才晓得老人家不姓刘,姓陈,女儿嫁的是李家,外孙也不叫板儿,叫庆儿。只是这一老一小,看着极为质朴,老人家说话也直来直去的,看着就叫人想起刘姥姥祖孙。
这位陈姥姥今日早起雇了个车,与庆儿一直来到红线胡同口,打发车夫帮着一起,将车上大包小包的土产一直扛到石家门口。石大娘赶紧开了门让人进来,一面搓着手,一面说:“我说您怎么也不托人事先递个信儿,偏生又带了这么多东西?”
石咏一瞅,陈姥姥捎来的,大多是事先晒好的各式干菜,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口袋山里采的核桃和榛子。
石家的地租,每亩只有几百大钱,合一处也不过几吊钱罢了。石大娘嗔怪着说:“庆儿他姥姥,从地里刨食儿不容易,这我们都知道,偏你们每次来都带这好些,你们这也太客气啦!”
“算不得什么,这算不得什么!”陈姥姥一面说,满是皱纹的面孔立时笑得如同一朵花,“太太是厚道人儿,地租这么多年没涨过,我们不能这么不懂事……”
两下里都厚道,就这么聊起来。石大娘与陈姥姥说起乡间年成光景,倒也颇有趣味。
石大娘看石咏坐在身边,倒是记起了儿子早先说过的,便问起陈姥姥:“树村那儿如今怎样了?我手头若是有些闲钱,可以再买上几亩荒地垦了不?”
石咏看石喻的这名小同窗,穿着一身细布衣裳,看上去与石喻年纪相仿,面色白净,不似喻哥儿被晒得黑黝黝的。
两人作别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转身回到学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儿子,叫姜鸿祯,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释。
石咏则有些好奇:“怎么样?二婶给你做的饼子,中晌够吃吗?”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饭都只吃饼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会带着大家改善伙食,添上个把荤素搭配的菜,还都将菜里的肉让给两个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学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书箱里装上几个现烙的饼子。前两天,石喻说饼子不够吃,向王氏又多讨了几个。王氏心疼儿子,哪有不答应的?
“鸿祯觉得我的饼子好吃,我就分给他一半!”
石咏挑挑眉,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鸿祯就去自家厨房里,把师娘留给他的一勺炖肉舀出来,咱们俩就一起用饼子夹肉吃。哥,鸿祯家的炖肉可香了。鸿祯却说咱家的饼子做得好,外头脆里头韧,有嚼头。”
二婶王氏的烙饼确实做得很美味,但是石咏却想,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夫子府上的炖肉听起来更诱人呢!
“哥,我和鸿祯是好朋友,我们的东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给对方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石咏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觉得姜夫子家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在暗中帮衬石喻,可现在听来,喻哥儿与同窗该是真友谊,彼此都没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间单纯的友谊最为可贵。石咏很高兴弟弟在学塾里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谊在,并不意味着没有竞争。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咏给他打磨出来的一块青石板上练起字来。
“鸿祯的字写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语。
京城纸贵,上好的宣纸要几百钱才得一刀。石咏便想了个办法,将原本弃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纸打磨光滑。这片石板吸水程度与宣纸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笔蘸着水慢慢地写,待整片板面写完,前头最早写下的几个字也就干了。如此一来,循环往复,石喻就能好好练字而不用费纸了。
石咏眼看着弟弟认认真真地练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看这情形,拜姜夫子为师的事儿,该是稳了。
他转回自己屋里,将宝镜从怀中取出,放在另外两件器物旁边。
出奇的是,这卫子夫的金盘与杨玉环的香囊却正在热烈地交谈。香囊一扫此前的哀伤,言语之间似乎非常兴奋。
石咏仔细听了听,发现那两位竟然是在谈音乐。
这也难怪,卫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杨玉环则更是精于音律乐理,简直能算是器乐演奏家和舞蹈家了。这两位一旦讨论起乐律和乐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杨玉环比卫子夫晚了数百年,无论是乐器还是乐理,唐代较汉代都有很大发展。杨玉环所懂的比卫子夫多了不少,当下一样一样讲来,令金盘叹服不已,将香囊好生赞了又赞。
石咏与宝镜在旁边,则完全插不上话。
“让它们好好聊聊吧!”宝镜告诉石咏,“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谈得来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会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听见宝镜这样说,香囊当即停顿下来,转而问石咏:“咏哥儿,你难道会将我们送走,将我们从此分开吗?”
香囊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杨玉环本人的声音。石咏手上这三件器物里,宝镜的声音苍劲而豪迈,金盘的声音沉稳而肃穆,然而香囊说起话来,却令人觉得她不过二十许人,声音娇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觉得根本无法拒绝。
香囊这样软语相求,石咏就算是想要开口解释的,这时候也支支吾吾的,无法把话说出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宝镜替石咏开了口,“咏哥儿让咱们重见天日,能感知这千年之后的人世间,咱们已经很走运了。说到底,咱们只是几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儿,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时分开了,过个几年,许是又能重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