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乐微微抿了一口,点头道:“香气氤氲而内敛,回齿异香叩鼻,果真好茶。要紧的是赵大人从左春坊左谕德兼监察御史,贬至广西庆元任典史杂职,身受廷杖贬窜边远,却是有此闲情逸致,为官忠直敢言,遇难荣辱不惊,恬淡从容,真是吾辈楷模。”
“孟静向来如此,同年之中就属他最为丈夫般人物!王文海之流,相比较孟静兄,鼠辈耳!”
李文进的语气转冷,神色也变得冷峻起来。
放下茶杯,李文进冷冷的道:“告荣王谋反之事,王文海定以为是我二人是想用告变邀功,是和他一样的无耻幸进之辈,他错了!我虽三甲出身,但先为推官,任上竭心尽力行事,以实绩见赏,行取吏科给事中,再为礼科给事中,上书言事受皇上嘉赏,这岂是王文海这般鼠辈可比的?赴任常德之前,便有在吏部同年好友透露,原本要行取我去浙江为按察副使巡视海道,但因为生苗之乱,张净峰老前辈为川湖总督,孟静兄便劝我来湖广这边,为大军镇守后方,维持粮道,也是为净峰前辈做些事,若此我才到常德赴任……湖广这里,亲藩太多,地方实难供应,荣王府连续多年搜刮兼并田亩,我湖广,常德能有多少田亩供奉?”
孟长乐大有同感,接口道:“河南,湖广,亲藩最多,负担太重!”
李文进点点头,神色严峻的道:“近年来我和赵孟静兄和张太岳等人私下里书信往来。彼此都感觉现在宗室亲藩负担过重,长此以往,国家恐怕无法承受。现在俺答虽然封贡,犯边仍是常事,仇鸾等边将无能,地方为北虏屡次攻陷,我九边军人和百姓流离失所,损失惨重……”“……南方之地,又有倭寇肆虐,数十倭兵从浙江海面上岸,直趋南京,一路卫所军人数十万却被数十人如入无人之境。湖广西南又有勋阳流民,生苗造反,东西南北,俱不平静。我皇上虽是严刚坚毅之主,且聪明天授,但为严嵩,仇鸾,赵文华,杜泰等辈蒙蔽,皇上又用大量钱粮供奉僧道,修葺殿阁庙宇,中枢财力不足,官员俸禄都发不起了,用胡椒香料等物来抵……”
“……地方上北虏南倭生苗生事,年年灾害不停,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若再这般下去,如何得了?那荣王也是贪婪无能的亲藩,且我皇上对荣王一脉多有忌惮提防,既然他有擅自慰劳护卫官兵之举,说不得要拿此事做过一场,若成了,除荣王一脉,我常德百姓也能松一口气,顺道还剪除了王文海这样的严氏党羽,这是一举双得的好事,纵有风险,我辈也要凭一口正气做下来,何况此事是由舜卿兄首发?学生再次以茶代酒,谢过舜卿兄的高义。”
李文进的这一番话,显然不是纯粹的有感而发,而是隐隐要将孟长乐和他身后的一些人,拉到自己这一边来。
李文进是嘉靖十四年进士,本朝官员仕途顺畅和科甲名次有关,但有时候也并是绝对。
象李文进这种三甲进士,能行取为给事中,没有异常坚实的背景是不可能之事。其父只是户部员外郎致仕,并非高官,其祖父不过是驿丞,加上科名只是三甲,按理来说李文进的官场之路会相当艰难,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李文进说的“孟静”兄就是前国子监司业,左春坊,左谕德,监察御史赵贞吉。
赵贞吉之贬,是因为他在前往大同监军时,同时得罪了主和的严嵩和畏惧不敢战的大将军咸宁侯仇鸾,一文一武两个大人物一起弹劾赵贞吉,嘉靖也护不住他,只能廷杖后将赵贞吉贬至广西。
当时赵贞吉虽然被贬官,但人人均知道他起复是迟早的事情。出身名门,科名在前列,又有党援相助,在嘉靖帝心里这也是个可用的人才。
贬官在大明官员中其实是常态,被廷杖贬官大半情形下会成就清名,反而对日后的仕途相当有利。
李文进用一杯清茶,说明了他和赵贞吉的关系相当亲密,赵贞吉在贬窜途中都派人送茶来,两人是十四年进士同年,都是四川人,交谊之深厚也就不必多说了。
还有所言张太岳,便是湖广江陵人张居正。
张居正在此时的青年官员中颇具盛名,其本人气宇恢弘言谈不俗,科名在二甲前列,任翰林庶吉士,起步就超过了九成的大明官员。要紧的是,其恩师座主是现任的礼部尚书徐阶,张居正是其得意弟子,师徒二人的关系相当亲密,而徐阶是现在入阁呼声最强的一位,不出意外的话,一两年内必会入阁。
此时张居正因病返乡,正在家乡江陵和湖广一带休养,游山玩水考察民情。此人与李文进也是书信不断,足见李文进身后的背景极为深厚,这也是这一番谈话的真正用意。
张居正,李文进,赵贞吉,这些人是嘉靖十四年到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他们忧心国事,感觉外患内忧不止,草泽之间潜藏危机,他们年龄在二十多岁到四十多之间,年龄相差不大,都可算锐意进取的官场新人和中生代,而共同的政治立场便是扫清现在颓废的官风士风,减轻朝廷和民间的负担,重振大明国势。
告荣王谋反,看来就是一场小小的预演行动,对嘉靖皇帝来说,荣王一脉不为其所喜,当然也不会因此事愤怒,而张居正等人的政治立场来说,打击亲藩,削除某一支亲王减轻地方压力是件好事,至于荣王是不是真要谋反,是否冤枉,那不值得认真考虑,政治家行事,大抵是如此。
至于顺带把王文海这严党的小喽罗带上,只是顺手施为,王文海若知内情,必定会无比羞恼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