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2001年1月28日……星期日……晴
昨天艺婷妈妈和妹妹从市里回来了,艺婷自然就回家住了。一宿的倾诉解决不了艺婷与四眼的问题,但过了一天,艺婷的情绪看起来却好多了。她的确是个控制情绪、调整心态的高手。
按春节吃席排班,今天轮到去大伯家。一大早,爸爸的朋友打电话来约他去打牌顺便在他家吃饭。妈妈不想让爸爸去打牌,就借故让他修门锁、找抹布、生火盆,干一堆事。爸爸心急火燎地干完活要出门,又被妈妈拦住:“这放厨房的抹布,油渍麻花的,你怎么放到脸盆架上了啊?!”
“那你拿过去一下,那边三缺一,人都在等着我。”爸爸着急出门,边说边换鞋。
“等等等等,你不知道今天要去你哥家吃饭啊?!还去哪啊?!”妈妈发脾气反问,不等爸爸回答接着絮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那个人最爱挑理了,你当小的过年不上他家门给他拜年,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们呢!”
“没事,你俩去给我做代表了,一样的。而且早上电话你也听到了,我都答应别人了,不能不守信用!”爸爸解释道。
“又去打牌!你们打牌就抽烟,烟熏火燎的跟熏腊肉一样一熏就十几个小时,上了牌桌不下来,人能受得了?!上次打牌回来都几点了?你们那几个人老在一起打,什么时候不能打?再说,牌有什么好打的,最讨厌你们打牌了,不许去啊!”妈妈下令。
眼见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论战,爸爸脱下穿了一半的鞋走进客厅应战:“大过年的,一大早就不让人安生,你怎么回事啊?!上次回来几点了?还不是十二点以前就回来了?而且上次到现在都过了多久了?大半个月了吧?过年玩一下怎么了?你自己不喜欢玩,还不让别人玩,还讲不讲道理了?!”
“我不讲道理?我还不讲道理了,你是十二点之前回来的吗?开门的时候都一点了……”妈妈奋起反击。至此吵架大战正式开启,两人“旁征博引”把之前种种能翻出来吵的事都翻出来吵了一遍,大到大伯家找各种理由请客收礼,和亲戚们之间送的礼金不对等,收得多送的少,小到要洗的袜子没放到对的盆里,事无巨细。
时间在你来我往的争吵中一分一秒过去,爸爸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挂钟,快十一点了,理智附体,收敛心神给大伯打电话,扯了个由头中午告假,让妈妈和我下午去大伯家,然后不再理论,摔门而去。
下午拖到四点多妈妈和我才动身出门,到大伯家时姑妈们已经到了,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跟每个长辈打招呼见过礼后,我跟妈妈说:“你要不也在院子里跟她们聊天,我去看电视?”
“你什么你啊?!怎么跟长辈说话的?!老是你你你的,这么大了这点规矩都没有?!跟长辈要说您!”大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并叫堂兄去堂屋搬椅子出来给我妈坐。
“看什么电视啊?!天天看电视,一天天的,眼睛都看坏了!坐这旁边陪大人们聊聊天。”妈妈否决了我看电视的请求。本想争辩两句,看着满院子的长辈,为避免成为被众人讨伐的对象,我赶紧满脸堆笑应承好好好、是是是,拣个小板凳窝在院子角落,抽空灵魂扮演乖巧人偶的角色。
大伯数落了会爸妈对我的教育不严,又借机阴阳了会爸爸没到场的礼数不周,二姑妈截过话头:“是是是,您礼数是最周到的,谁也赶不上您。谁叫人家是幺儿呢,爹妈在的时候,最疼的就是幺儿了,礼数不到也没人怪他。再说了,爹妈再疼幺儿,这爹妈的房子不也是您住着么?”于是老人们纷纷开始回忆,谁把院子的篱笆墙往东扩了两米,谁垒了土坯房的山墙,谁盖了油毡布和屋瓦,讲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的那些事。
看着眼前的院子,和回忆里讨论中的事物截然不同,大姑妈感慨道:“都翻新了,原来的房子和围墙都没了,就院子里这两棵橘子树还是爸妈在的时候栽的,那时候还是半米多高的小苗,现在都长成这么大两棵树了。”
“是呢是呢,这橘子树每年能结不少橘子,我们都吃不完,品种也好,甜得很!”大妈回应道。
“哎呦!吃不完的橘子,不管甜不甜的,每年也没见分给我们尝点啊!”小姑妈看不惯得了便宜还卖乖,楞怼:“老房子和院墙是没了,但老房地基是石头筑的,垒的深,这新房在原来老房的墙脚上砌的,院子的范围也是当年我们出力,跟隔壁争过来的,怎么说这房子和院子我们大家也都是有份的。”
“有什么份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伯从厨房出来回怼小姑妈,手里还拿着炸肉丸子的笊篱。
“我们是女儿,没有,那幺儿是儿子总该有一份吧?怎么你独占着呢?”二姑妈帮腔。
“他有公家的房子住,老房子他不要啊!他要我就给!”大伯说。
“得了吧,别在这说漂亮话了!你知道他爱面子不会跟你争,故意这么说。我倒要看看,他真找你要的时候你会不会给?!他有公家的房子,你们单位难道没有分房子?你怎么不住啊?一听说那房子还要自己出一部分钱买就搬回来了!”一向爱与大伯较真的小姑妈不依不饶,楞接老底。大伯搬出“泼出去的水不要管娘家事”的理论进行压制,小姑妈最见不得他拿儿子女儿的身份说事,于是一场骂战爆发。无论周围人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小姑妈咆哮着“再也不上你家门”摔门而去,小姑爹、堂姐追着小姑妈随后离开。
剩下的人悻悻地,不好说些什么,但仍旧留下吃饭。好不容易熬到晚饭后,老一辈要打牌,牌桌上每家出一个才公平,于是三缺一,我爸没来,大家便都拉着我妈打。亲戚们都是能赢不能输的主,输了会吵架拌嘴,可谁又想自己输呢?所以输赢心里都不会痛快。我妈迫于人情的压力拗不过大家的邀请,又不想陷于跟亲戚扯皮的境况,迟疑着不上牌桌。我知道她不喜欢打牌,便说有同学要找我,拉着我妈提前退场了。
走出大伯家的院门,周围的房舍、围墙隐退到黑暗里,没有虫鸣喧嚣,头顶清亮的月光洒下,显得冬夜越发静了。我就是这么喜欢夜的,安静,自由。整条小路上只有我和我妈不紧不慢地走着,我舒出一口气抱怨:“在别人家真别扭,即使是亲戚或熟人家里也不自在。”
“所以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在自己家不别扭,那才是家的感觉。”我几乎无法相信这话是从妈妈嘴里说出来的,她会跟我聊这些?可她并没管我的反应,边走边说,说爸爸的各种优点,说他当着我的面严肃,背地里会给她唱歌、讲笑话、赔礼道歉,说他们年轻时的风光故事。
爸爸年轻时是宣传队聪明帅气的穷小子,乐器、唱歌、样板戏样样精通,个子不高也不自卑,分配到单位,很快窜了点个头,也窜成了业务骨干,开车、算账、机械修理样样拿手。妈妈是年轻漂亮、身材好的百货公司营业员,有稳定职业,且家庭条件比爸爸优渥很多。在买东西需要粮油布票、朋友们还在为吃饱肚子争吵的年代,她已经能戴上手表、穿“的确良”连衣裙了。经媒人介绍,两人一见钟情。爸爸去杭州出差,花大半个月工资给她带回双珠光高跟鞋,用大半年的工资买了镶红宝石的金戒指给她当婚戒。百货公司里有什么时髦衣裳、领带之类的,她也会时常买给爸爸。
在妈妈的世界里,我们家的节俭是从她第一次下岗之前开始的。她说知道自己即将失去工作、年纪轻轻没有收入时,慌乱得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是爸爸安慰她、鼓励她,给她把工作调动到爸爸所在的单位。可在我的认知里,从我懂事起我们家就很穷。买菜要报账记账,买东西要努力讨价还价,贵的东西不买。小学二、三年级时,爸妈每月工资两三百,每每学校要交几十几百的学杂费、书本费、校服费、早餐费时妈妈都会在我面前抱怨“又要交钱”。从小数学就好的我分分钟把收入、支出和剩余算得明明白白,于是没有收入的我努力不吃零食、好好学习不交择校赞助费也算给家里节省开支了。看老照片时,妈妈总会炫耀表姊妹和朋友们捡她的旧裙子穿,我便知道咱家曾经也阔气过,但那是曾经,在我出生以前,一切都与我无关。前些年,妈妈第一次下岗前后,她的焦虑、慌乱、暴躁,我是目睹和体验过的,那些没来由的责骂和巴掌。没有工作不是件好事。舅舅比妈妈早下岗好几年,他在街上开店、起早贪黑进货、谈生意,我偶尔去帮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揣摩买家的脾性和心理价位,善用各种话术和套路,的确比上班辛苦,不过有人替换的话,时间也自由。
“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你也可以知道了。你爸跟上面主管单位谈得不是很理想,这次估计我们都可能要下岗,就看什么时候了。有了之前的经验,到了这个年纪,又是和你爸一起,再下岗我也不怕了。”妈妈突然口气郑重地对我说:“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上大学四年的学费我们已经攒下了,这个钱我们还出得起!”
优化组合和下岗的事,他们之前总对我遮遮掩掩,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今天妈妈开诚布公的话倒令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她终于拿我当大人看待了,我语气轻快地回答:“我不担心!就算没钱了,你们开店我也可以去帮忙啊。做生意又不丢人?!”
“唉!你爸是不会在街上摆摊做生意的。你也不用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我知道,你心思重,有些事你看起来不在乎,其实会放在心上。”妈妈的话像点穴一样点住了我。
天啊!太可怕了,在妈妈面前我是这么浅薄容易被看穿吗?还想挣扎下,我赶紧笑笑掩饰道:“哈哈哈哈,有吗?没有啊!我本来就什么都无所谓的!有钱有有钱的活法,没钱有没钱的办法。”
“哎呀,不用狡辩了,知女莫若母!你们班那个叫陶然的男生太内向了,说话做事畏畏缩缩的,像个女孩子,一点也不大方。男生就应该有男子气概点,有责任有担当,像你爸那样,可他……”妈妈继续絮叨着,不知道她的脑回路是怎么突然跳转到陶然身上了。刚觉得她打开心扉要跟我当朋友似的聊点以前不会聊的话题,这一脚急刹车又转进了死胡同。我从不敢在她面前主动提起陶然,怕说多错多,不定哪句话就露馅了,可她今天怎么会这么突兀地提起他?是在点我吗?有什么暗示吗?前面讲那么多都是为了铺垫这个话题吗?
我不敢猜她的哑谜,也不敢跟她继续探讨任何关于陶然的话题,赶紧把话引向别的地方:“你觉得他没男子气概,那你觉得谁有?陈舟、乐为,或者你还见过我们班哪个男生?小点子?叶培盛?陈舟他爸妈你们还有联系没?”一连串问题果然起到搅混水的作用,妈妈随便揪着问题里她知道的内容又开始评头论足起来。
2001年1月29日……星期一……晴
今天晚上从晚自习开始年后补课,但白天住校的学生陆陆续续就会到校。熬过了新年的几天假期,总算等到上课这一天。一大早赶紧起床,准备收拾收拾去学校见见许久未见的同学。正洗着头,门铃声响起,妈妈的喊声从门口传来:“快点,你同学来找你了!”我搂起脸盆里湿哒哒的半盆长发到客厅,透过不断滴水的发帘看见陶然站在门口,赶紧转身冲进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冲干净洗发水,整理好头发出来。我用眼神示意陶然有话出去说,边拿起书包往外走边喊道:“妈,我去学校啦!”妈妈的声音从阳台传来:“去看看,奚萍姊妹到学校了就叫她们上家里来吃饭!”我应承着早已下了楼。
和陶然一路同行往学校走,路上虽没说什么,但内心却无比安定,那是期待实现的踏实。很快走到校门口那条长长的坡道,往来的同学渐渐多了起来。不想被传闲话,我稍稍加快了脚步,和陶然前后拉开两三米的距离,不时和身边经过的熟人打着招呼。校门口瑞生家的店俨然成了我们班在校外的专属据点,已经聚了好些刚到校的同学,有人还没进校放行李,有人宿舍已经收拾过了,打算借白天不上课的空档去县城里逛逛街。大家相互打招呼,交换假期心得体会,还有展示新年新衣裳的,欢欣的嘈杂,好不热闹。
沿着校主干道往前,迎面碰到毛广海和其他几个男生。离得老远,毛广海就乐呵呵地冲我摆手打招呼:“嗨!新年好啊!”友好热情的程度堪比多年不见的挚友,很难想象两年前因不让我说话,他曾高居我“不往来”黑名单榜首。我也笑着回应新年好,跟他站着闲聊了会才去教室。奚萍还没来,东霞已经到了。见到东霞,心中的亲切油然而生,才分开了一个多星期而已,却仿佛分别了一个多世纪,有无数的话要倾诉,即使是随意在路边看见的一个小物件也想与她分享。想到还有一百多天将面临真正的离别,心中的不舍便无限扩大,再多的语言也说不尽那份不舍。
回家吃饭,爸爸不在家,妈妈在阳台织毛衣,还没有要吃饭的意思。我拿了个橙子也在阳台坐下晒太阳,不料这一坐引发了一场“专题座谈会”。妈妈定的主题内容,谈的是陶然。她用一个词形容他——萎靡不振。她的每一句话听起来似乎都双关有歧义,每一句话都在指向着什么,但又都没明说。什么“他这人一看像个女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说话也没气魄,挑不起大梁,总喜欢逃避。”什么“他不懂礼貌。虽说男孩子不需要太多花言巧语,但像他这样基本的礼数都看不到的也不行。他每次来,我让你干活就是在给他下‘逐客令’,他还一直待着不走,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通!”什么“你多劝劝他,叫他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少想些别的乱七八糟的!”……类似闪烁其词的话妈妈说了很多,为什么这几天妈妈总主动提起他,要跟我聊他?莫非她已经察觉到我的心思,要对我进行暗示和引导?天啊!这洞察力也太可怕了吧!我不想在她面前做个透明人,只顺着她的话嗯嗯啊啊应承。
“以后他不会再来了吧?最好别来了!他也不想想,别人老看见他往咱家跑会怎么想?!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妈妈这话不是暗示,已经是明示了吧!他来与不来,我怎么知道,怎么能控制?不再说什么,我拿起小板凳进屋吃饭。吃完饭,背起书包去学校,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放学了早点回家哈!”由于我多年来的良好表现,妈妈已经很多年没在意我放学后是否会及时回家了,现在又关心起这个来,明显是对我不放心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