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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入学军训(第1页)

日记:

1998年9月2日……星期三……晴

毫无意外,我初中最好的朋友苏小鹏考上了市里的省重点高中——那个每年都能考出许多清华北大学子的省重点,而我上了县里的高中。虽然我们这也是号称要申报省重点的市重点,虽然按中考成绩我被分在快班,但我与她的差距在此时已经开始显现了:她在市里,我在县里。

今天是入学第一天,一进校门就能看见用0号白纸张榜公布的分班名单:一至八班是平行班,九到十二班是快班,我在十一班。教室一进门的黑板上贴着按中考成绩排名的班级学生名单。我到教室时,班主任已经在了,他招呼着学生们先按中考名次各自找座位坐下,再按同性别坐一排的原则进行微调。从走进校门的那一刻起,每个学生就已按分数被分为了三六九等。那些随处可见的代表着每个人分数高低的“标识”时刻提醒着你在这个学校的位置,以及这个位置在“分数鄙视链”上绑定的背后的一切。男女生之间的壁垒泾渭分明,一切都在其该在的位置上冷漠地秩序井然。这种冷漠和秩序井然熟悉而又陌生,似乎这一切又因为在高中校园里而无比理所当然。是的,我上高中了,这个理由让一切让人窒息的变化合理化。

全班分为三个组,每组三人一排,待所有人在各自所属位子坐定,班主任才开始做自我介绍。他姓章,年纪约摸四十多岁,发际线靠后,肚子“中部崛起”,典型的中年男人的样子,说话有点絮叨,教我们英语。我们班一共78个人,女生18人,男女人数差距十分明显,这也许是“高中是男女生分水岭”的某种体现吧。家住县里的走读生有大约十几个,剩下镇上或村里来的同学统一住校。

班委通过自荐加班主任直接指派的方式确定,班主任指派的依据无外乎成绩、个人档案里的介绍和一些不可对外人说的理由。被任命的班委大多半推半就,或看起来不太情愿的样子,他们可能是怕耽误学习吧。我被选为了学习委员兼数学课代表。我中考成绩数学虽是120分满分,但班上数学满分的人也很多,担任这个职务,心里总有些惴惴的,不过终究还是压抑不住孩子气的本性,眼角眉梢掩饰了再掩饰,也还是藏不住被认可的欣喜。文艺委员兼宣传委员方倩倩坐我旁边,她是走读生,小学时在我隔壁班,以前就认识,但不太熟。

班主任结束欢迎、介绍兼立规矩的冗长讲话后,学生们各自到教务处指定的对应地方领取书本和宿舍生活用品。住读的人去宿舍办理入住,走读的回家,两个方向各自分道扬镳。

新学校的校园比小学、初中的校园大很多,大致呈长条形,一侧临湖,另一侧我也不知道校园的围墙外是什么,对我来说,那是遥远而未知的存在。一进校门是教学区,纵横整齐排列着四五栋教学楼、实验楼和阶梯教室。其中一栋气派的两层半小楼竟然是公共厕所,男厕在一楼,女厕在二楼。走过一片樟树林和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的池塘小游园往里是教务区、学生宿舍区和食堂,与学生宿舍区相对的后侧方是教工宿舍区。

对新校园的好奇竟完全无法冲破循规蹈矩的行为惯性,我在教学区周围大致张望了一下,也就随着默默无言的人流,加入到住读生去宿舍、走读生回家的行动动线中去了。

从明天开始为期一周的军训,以前没参加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莫名地有点兴奋。

1998年9月4日……星期五……阴

今天是军训的第二天,以班为单位,一个教官带一个班,主要是在操场上队列、喊口号、踢正步。于是操场上就随机散布着一些或大或小的迷彩“斑块”,斑块随口令时而移动、时而分裂、时而静止。

在我们班附近的是十班和十二班。两三天了,班上的人都还没怎么认全,除了以前在小学或初中就认识的走读生,也就只认识了军训站在前后排和座位周围的几个人。班上同学看起来大部分都属于腼腆内敛的类型,完美地饰演着“沉默的大多数”的角色,跳脱的人不多,也可能是还不熟吧,于是我的常规行为也显得异常突出和跳脱。

人人都说军训苦,班主任也叫我们准备吃苦,我却并不觉得苦,只是有些累罢了。在累之余还有几分有趣。休息的时候教官叫我们唱歌,站在我旁边的文艺委员方倩倩发了国歌。我们有气无力地哼哼,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调,引来了十班同学的哄笑。不愿我们班受这种挤兑,我拼命大声唱了起来,努力想吼出铿锵有力的气势,方倩倩和零星几个男生在我的带动下也大声唱起来,可对于一个几十人的集体来说,几个人的声音还是太单薄。一曲即停,就听见十班在他们教官的带领下冲我们叫板:“十一班,来一个;来一个,十一班……”我们教官也带着我们给他们还击,喊了回去:“十班的,来一个,来一个,十班的;冬瓜皮,西瓜皮,就是不要耍赖皮……”接着又是一阵哄笑,教官笑得特别灿烂,一扫昨日的严厉和古板。就这样你来我往,教官们负责编排叫板的词,我们负责扯着嗓子喊,气氛和气势是喊出来了,可到最后谁也没有再唱歌。

看着教官们搜肠刮肚地想词,顽皮捣蛋地相互挑衅,我突然意识到军人也有情感,而且他们的情感比常人更丰富,只是他们比常人更懂得克制,在适当的时候运用这些情感。以往接受到的教育和信息总是片面地宣传军人伟大,永远带着神一样的光环,神圣而遥不可及。与他们接触后,我反而更加敬爱立体的、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军人,比以前更真切,更充实。

晚上,我终究还是没忍住,把当学习委员的事告诉了父母。此前,我简直无法形容内心的矛盾:我愿被选上,因为我有热情,愿为班集体为大家做些事,我的性格如此;我不愿被选上,因为怕耽误学习,怕父母不同意。饭桌上,我嘚嘚嘚说着确定班委的前后始末,说完,屋里异常安静。爸爸夹一筷子菜放到自己碗里,思考许久,在久到我觉得时间都凝固了的时候,他平和且语气肯定地对我说:“要对自己有信心,能既做好工作,又搞好学习!”天啊!我揪着的心在放下的同时又压上了块大石——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这种支持和认可背后附带的压力好大呀!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轻松?是“三年后”还是“永久不行”?

1998年9月6日……星期日……晴

近两天来,天气转热,头顶烈日站在操场上的确不是个滋味。清晰、明确地感受着阳光的“抚慰”,头顶逐渐升温,汗珠顺着发丝、脖颈、脊梁在皮肤表面滚动、滑落,脚下的胶鞋底似乎也与踩着的柏油沥青如胶似漆、黏黏糊糊起来,一切感官感受都被放大了。有人打趣道:“我们就是在烈日下苦于挣命的骆驼祥子啊!”我们这些所谓的秀才们着实经不起磨炼,一大早就已经像打了霜的菜叶,喊也喊不出,踢也踢不动,只等着吹休息哨。军训的味道逐渐显现出来。

想到自己就好笑。每天都有十分钟时间单纯的“站立”,我偷偷悄声问旁边的吴雪华:“我们在干什么?”,她小声答道:“站军姿”,而我却听成了“站君子”,还错误地对此作了一番解释,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道:“所谓‘站君子’便是站到最后,站得最好,能坚持者,即为君子。”哪知后来仔细分辨教官略带口音的话,才知道是“站军姿”。

唉!也许,我活着就是个笑话。

1998年9月7日……星期一……晴

军训即将结束,在短短五天内,对教官产生了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像初中毕业时不愿与三年的好友分别一样。若不是教官在细微处关心、爱护我们,诸如找有树荫的地方站军姿,时不时地增加休息时间,或者假装没盯着给我们制造偷奸耍滑的机会之类的,这五天也许就不太好过了,兴许我也会像蒋丽琴一样坚持不住而晕倒。

下午回家,从校门出去要经过一个狭长的大下坡,这条路也就比一个车道宽一点,人车混流,是出入学校的必经之路。我骑着自行车在窄窄的坡道上滑行,突然听到身后响起“滴滴”的汽车喇叭声。我握好龙头,小心地扭头瞧了瞧:后面尾随着一辆白色的小巴,于是稍往路边靠了点并猛蹬脚踏板加快车速。因为车速快,怕掉到路边的排水沟里,我并未彻底靠边或停下来。小巴咬在我身后胶着滑行一段后,才从我身边擦身而过。

“你好倔啊!不肯让道。”一个人从车窗伸出头笑着对我说,帅气刚毅的脸上透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是我们班的教官。这时我才认出来,尴尬、局促,不知如何是好,愣神的下意识捏了下刹车,减慢车速。短短的一闪念,等我反应过来,回馈抱歉的笑意时,小巴早已从身边呼啸而去,那浑厚而俏皮的男中音却久久在耳边回响——你好倔啊……

说来也怪,最近在学校遇到几个以前的同学,她们都问我:“你们教官好帅啊人挺好啊,他叫什么呀?”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是的,相处数日,临近分别,别说名字,我连他的姓都还不知道。

1998年9月8日……星期二……晴

今天下午是军训的最后半天,然后在大操场开军训总结大会。大会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是会操表演。每个班的同学都尽力做好每个动作,当然我们班也不例外,一个个身着迷彩,动作整齐划一,口号洪亮有力。最后公布结果,我们班表演尤为突出,获得军训会操优秀班集体称号。届时,大家都心怀喜悦,这是我们和教官之间的圆满。教官走之前对我们说再见时,他疲惫的脸上嘴角微微上翘,我又看到那个似有若无又意味深长的笑意,这里面有大家六天里相处的点点滴滴,也有聚散终有时的酸楚无奈。

是的,军训结束了,正式的高中生活要开始了。晚饭后的教室里,除了走读生的位子空着,几乎坐满了看书自习的人。军训期间,晚自习时间是空着没排课的,也就是说没有老师盯班。军训结束了,这是最后一个真正自由的晚自习,大部分人竟然都没选择休息放松,而是选择坐在教室里自习。前几天晚上,但凡我晚点走,也能看到差不多上座率的晚自习。

面对周围这一群时刻上紧发条准备冲刺的沉默的学习机器们,我不知道自己是会脱颖而出还是会败下阵来,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营造出的压抑和疏离的氛围会时刻提醒我少干与学习无关的事。

从入学的那一刻起,冲刺高考的比赛就已经开始了。定期不定期的分数排名、座次排序、各种机会名额的选择标准,大环境通过一切告诉你:人就如同货架上明码标价的商品,赤裸裸地以分数为衡量标准。同学之间也相互较着劲,,明里暗里对各个人各科的分数进行着比较。重点在于当时的我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十几年来接受到的教育就是“鲤鱼跃龙门”、“学而优则仕”、“学习改变命运”的那一套。我们是被驱赶的“鱼群”,赶着向“龙门”的方向而去,没有异议,也许是因为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或没有机会选择。

我们上中学那时就提出要搞素质教育,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在学校里,分数作为唯一衡量学生的标准并没有太大改善。对普遍的大多数人而言,素质教育只体现在除了考试分数以外,需要报更多的“兴趣培训班”,而兴趣、特长也只是让成绩好的学生更锦上添花而已。几十年来,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身边来来去去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看到人生有很多种可能,很多条出路,每条路有着各自的利弊,在不同的方面有着各自的艰难与付出。只是在贫困的农村或小县城里、手上没有什么资源和人脉的人来说,学习是相对确定、稳妥且好走点的一条路。即使我再怎么极力反对唯分数论,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在“学习是学生的唯一使命”的大背景下,一切都不能阻挡学习的大道,学生工作不能、兴趣爱好不能,当然军训也不能。它注定是个走过场的装饰,时间不会长。可短短五六天与军人的接触,让当年的我对军旅生涯产生无限向往,觉得当兵的都是自带光环的人,那雷厉风行、令行禁止的做派,怎一个“飒”字了得。在休憩的间隙,他们言谈举止中痞痞坏坏的特质又极具魅力,有意无意中散发出荷尔蒙的吸引。只能说年轻有权利单纯,有权利憧憬一切。只是我还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的“军校梦”会被近视和其他一些不可名状的因素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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