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2000年12月23日……星期六……晴
原来放下一些人和事,世界能空出那么大一块来,看见许许多多的人和事。这种轻松也挺好的。事太多,不小心磨蹭到凌晨,被困意打败,只好占用今天的语文课时间写日记啦,嘻嘻。
昨天下午,校越野赛跑一如既往在大堤上举行,跑步的选手和观赛加油的观众也一如既往地半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我和艺婷都按报名计划去参加了女子3000米。根据去年的参赛经验,满以为我这次意志坚定点,跑完全程不会太难,跑过之后,对自己的意志力才有了新的认识——并没想象中的坚定,脆弱有余。
女子3000米发令时,男子5000米已跑过半程。前半程跑过去还算比较轻松,中间乐为骑自行车陪着我跑了一段,随着我加速很快便把他甩在后面。他没加速,在后面陪着其他参赛的同学,给他们加油鼓劲。跑过中点返程,五脏六腑各器官开始叫板,呼吸着干冷的空气,鼻子、嘴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越跑越觉得肝和胃疼,在疼痛的对比下,反而不觉得腿酸了。停下来走两步,“症状”稍有缓解,再继续跑,症状也继续。于是思想便在“跑”与“走”中摇摆、煎熬,步子也在“跑”与“走”中不断变换。
回程途中又遇到乐为,他骑车督促我往回跑,我想向他寻求点精神上的支撑,对他说:“跑不动了,走会吧?!”
满以为他会说“不能走!走了就再跑不动了!再坚持坚持,马上就到了”之类的话,然后我迫于外部压力再努力坚持坚持跑到终点,谁知他竟答应了我走路的请求,我的精神支柱瞬间碎了一地,恨不得坐在地上,一步都不想走了。
在堤顶的黄土路上走了一会,看见黄子怡艰难但持续地往前跑着,一步一步超过了我并不断远去。她都跑到我前面去了,我在干什么?赶紧把散落一地的精神支柱架好,我以维持继续向前的步行,并向乐为伸出手寻求助力:“拉着我跑吧!”他毫不犹豫,拽着我,拼命蹬起了自行车。霎时,我觉得自己快到要起飞了,只是腿的频率跟不上胳膊向前的速度,感觉随时会摔倒。跑了一阵,乐为松开手说:“你自己跑吧,没多远了,快点,加油!”
我独自向前跑去,不多远看见陶然,我努力笑了笑,只是面部正与五脏六腑的疼痛抗争,表情过于狰狞,不知是否挤出了笑意。他没说话,目送我向终点跑去。最后冲刺的百十来米,蒋丽琴、盼盼、丁静、建国、莫凌波、邵伟等等很多熟人在堤坡边为我加油,连毛广海也咧嘴笑着地对我喊:“快跑呀,加油!”整齐的牙齿在黝黑的洒满芝麻的烧饼脸上显得格外洁白,关心与真诚溢于言表。不太亲近的人给予的激励,我觉得格外感动和珍惜,拼命加快脚步向终点冲去。
终于,在接力似的鼓励下,我跑完了全程。刚一冲过终点,我就被东霞和奚萍姐架住,扶到堤坡边的草地上,艺婷给我递了瓶水,乐为和单凌云围过来问我感觉怎么样。在冲线后倒在东霞和奚萍姐怀里的那几秒中,我精神几乎是崩瘫的,是总算结束后的不可收拾。遇到困难时,习惯了爸爸不冷不热让我自己解决的态度,习惯了妈妈大惊小怪的责骂。看见大家对我关怀备至地照顾时,心里突然觉得好暖,反而感动得有些受不了,于是赶紧重新振作精神,努力站起来走了走,以行动告诉大家:我没事。在被同学朋友环绕的圈子外有点远的地方,陶然一个人默默地望着我们这边,让我觉得有些莫名的孤寂。是的,我们属于不同的圈子,即使有交集,也会有矛盾和摩擦,就远远相互守望吧,也很好。
尚小庆和尤友玲毫无悬念拿了名次,这是他们的拿手项目,三年来他们从未失过手,区别只是名次上下的变动。艺婷跑了半截跑不动,叫何斌骑自行车给了驮回来。我没得什么拿得出手的名次,在冲刺前几十米,我看见黄子怡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过了终点线。她跑在了我前面。
从小学到初中,黄子怡和我当了九年同班同学。我俩家离得很近,父母是同学、同事的关系,从小到大我们都玩在一处,在班上也时常会被老师相提并论。按理说我们应十分亲近,事实却是我俩熟悉中有些疏离。在我眼中,她是异端中的同类,同类中的另类。但表面上,我们始终关系很好。
小学时她、蒋丽琴和我作为班上成绩最好的孩子,总是在各方面被老师当做榜样表扬,于是,大家习惯性地会把我们看做一类人,觉得我们就应该学在一起,玩在一起。事实也是如此,只是她想跟我们在一起学和玩时我们才在一起,她不想时我们就不在一起。她总是很有主意地主导我们“小团体”的分分合合,我总是傻傻地跟在后面被选择或者被迫接受结果。蒋丽琴则是经常被她针对和孤立的对象。我觉得蒋丽琴被孤立得很无辜,偷偷和蒋丽琴玩被她发现时,她便会和我“断交”,等过一段时间或她心情变好,我们又会“和好”。
我妈常对我说:“黄子怡比你精明多了,你就傻愣愣的!不过太精明也不是什么好事,她跟她妈一样,是个又精又尖酸刻薄的大小姐,什么都不愿意吃亏的。少跟她在一起玩!”我妈对她的评价我没什么好反驳的。在一起时,我们常玩的游戏就是她安排自己当小姐或者公主,我和丽琴扮演丫鬟。对于我妈的话,我也不全当真。因为我放假在家百无聊赖时,她也会问我:“你要不要去黄子怡家玩啊?”只是成绩不好的孩子的名字从不会出现在我妈的这个句式里。
初中开始学物理化学,她成绩略有下滑,却一点不影响她一如既往地拉帮结派搞小团体,主导“分分合合”的小游戏,和另几个女生八卦吴莉和“饼子”的绯闻。当然,孤立排挤吴莉,她属“首功”。体育课她总是能逃就逃,各种运动和劳动她也是能不参加就不参加,用她的话说:“哎呀!那些有什么好的?!跟男生一样弄得一身的臭汗,傻不傻啊?!我才不要呢!”说这话时,她时常会一副极度嫌弃地摆出她的招牌翻白眼表情。
我在她的小团体里看她长袖善舞“指点”这个,“指点”那个,默默看她成绩下滑,看她考试时肆无忌惮地抄袭、作弊。我妈看了成绩单总会说:“看看,黄子怡一天天精怪得不行,只爱漂亮,成绩下滑了吧!你以后还是要多跟苏小鹏玩,少缠这些九精八怪的人!”这句成绩下滑的定性让我冒汗,也让我对成绩和爱美的讨论缄默不语。我鄙视她作弊,却无法做到痛恨和唾弃。我知道她成绩下滑只是偏科,对理化不感冒而已。
就这么个不爱运动的娇小姐,在满是女生的文科班,竟然报名了女子3000米越野跑?!这事太不可思议了!以她的性格,绝不可能受人强迫而报名。也许,她变了,我也变了。她从柔弱变得柔韧,我却被消磨了意志。在所有的励志片里,主角不是在遇到打压自己或看不顺眼的配角刺激时,都会潜力爆发、反败为胜吗?可见生活永远不是电影电视剧,又或者,我不是那个主角。眼睁睁看她超越我都无法激起我全部斗志奋起直追,还要向乐为求助。
返校的路上又遇到蒋丽琴,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你看见黄子怡了吧?!她居然也报名了,冲刺时竟然还跑在我前面。她那么讨厌运动和出汗,这不像她的风格啊!”
蒋丽琴努努嘴答道:“不知是以前不懂事,现在长大了,还是受中考失利的影响,或者家里不如以前挣钱了……总之,她这几年和以前比变化挺大的。”
她若有所思的神情让我觉得里面肯定有事,抑制不住八卦之心的蠢蠢欲动,我问道:“她中考体育成绩不好,拉了分,我知道,不过应该不至于影响这么大吧?她不是也跟你在一个班吗?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她是出钱进我们班的,你不知道吗?好像还出了不少,可能有大几千上万吧!她爸以前做生意赚挺多钱的,这几年觉得这边生意不好做,就去了外地。不知是亏了还是没挣到多少,然后……发现有个女人跟她爸在一起,她爸也不怎么回来了……倒也没说要跟她妈离婚……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唉!总之很复杂……”蒋丽琴说得断断续续,眼神闪烁,表情神秘。
“啊?!这样啊……她爸去外地做生意我知道,别的我妈倒没跟我说过……”我自行脑补着丽琴没说出来的其他剧情,嘴里不知回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