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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电报山5(第1页)

罗文一见惠老头,当即松了口气,脸上愁云散尽,笑容灿烂地请他留下吃饭。

惠老头也不推拒。四角桌上,淮真与云霞共挤一条长凳,惠老头只说叫淮真下礼拜一伊始,放课过后去诊所找他,便不再多话。听长辈聊了一席话,两个姑娘也不大插得上嘴。吃罢饭,各自回房做功课。

面对那面旗帜,独坐在俭朴小屋的脚登上,淮真终于琢磨出了点唐人街的规则。

罗文这个小女人有些小市民的精打细算,因种种原因诞生出一些贪念,不够精明之外,还有一些胆小怕事。一方面,她因自己的贪婪而对淮真生出愧疚,但同时,她太想要守护自己的小家庭,也因此对淮真的到来从心底生出抵触。

整个唐人街安稳都靠洪爷庇佑。淮真从洪爷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最终竟被整个唐人街神憎鬼嫌的白鬼警察带回来。洪爷记恨在心,往后日子可不好过。到时唐人街要再因白鬼出点什么乱子,保不齐有人要因淮真而怨恨到整个阿福洗衣头上。

阿福说的对。白人在人情世故上向来头脑简单,为人处事上信奉的唯一标准大约就是一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当晚西泽带着她从戏院逃出唐人街去,到他公寓里躲了一天,直至第二天才请来联邦警察一齐将她送回来,也是想到她无亲无故,又得罪了洪爷这地头蛇,能安分留下来,总得给这群“刁民”一点下马威。于是今天警察先是上门来造访,又是送花的,搞不好也是想叫人知道“这姑娘受了美国移民法案监督及庇护”,淮真也因此险被推到与白鬼势不两立的整个唐人街对立面。

惠老头的意思就是收下她了,这话不难懂。但惠爷话里有话,多的那一层意思,回味起来倒挺有些嚼劲。

自家华人的女孩为求活命,竟要叫白人先动了恻隐之心,在惠大夫的义气文章里,大抵无法接受这种荒唐事存在。西泽这歪果仁笔直的脑回路使然,竟歪打正着的让惠大夫就此答应收下她这小徒弟。

除此之外,贫富差距以及排华法案带来身份悬殊,这年代的华人女孩子与白人的恋爱,在卑微又自尊的唐人街众人看来,目光中多少会带上点鄙夷。普契尼歌剧里的兵克顿与翘翘生,西贡小姐中的克里斯与金,海誓中的莲花与艾伦……战争所带来的时代爱情故事,在这年代华人眼中,是弱者对强者的依附,是不公,更是强国文化对东方文化的侮辱。

她知道阿福多少是有些担心,否则也不会带她去广东茶楼,对她讲那番“欠钱事小,欠情则难”的道理。惠大夫应当比阿福开明一些,因而上门时特地带上那份白人的报纸,故意叫云霞当场翻译,大抵也是要阿福放心:即使在不平等的种族主义下,也能尽力维系一段平等的关系。

惠老头这番造访,终于让阿福与罗文心里石头都落了地。往常虽也一团和气,但总有根弦绷着;时至今日,终于云开雨霁,气氛自然轻松了许多。

临睡前,云霞终于译完那份报纸,拿着一袋幸运饼过来两人一起分食。趁淮真仍在看书,悠哉悠哉穿着睡衣躺在她床上念:

“约会时,心情尽量放松,一定要快快乐乐,自自然然;不要多嘴,前男友,最好不主动提起——哎,你有前男友吗?”

“……”淮真咬了口幸运饼,望着天花板,“没有。”

母胎solo十九年,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云霞又接着往下读:“有分寸的表现出‘你对他有兴趣’……头次共进晚餐,是男子作东,但不要点最贵的菜,不然可能会吓跑人家,更不要吃菠菜!如果有意下一步交往,要看着对方的眼睛真诚的说:‘我今天真快活,看来我们真合拍,我很想再见到你’。为下次约会埋下伏笔……”

淮真沉默的听完。

真挚无比说出我今天真快活,我们真合拍,我很想再见到你?

求生本能告诉她,这种事最好不要尝试。

那份报纸实在有些长。念到一半,云霞在她屋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淮真看完一册地理书,坐在床边,拾起她手里那张报纸往后看了看。

最后一条写着:恋爱是自由公平的,并不是两国政客斗法,更不是一场较量。请千万忘掉贫富差别与地位悬殊,至少在这一刻的灵魂交流里,彼此是平等的。

这话倒和阿福那天早晨讲的话有些不谋而合。淮真猜了猜,兴许惠老爷子是要借这份报纸告诉她:即便这关系在外人看来,是弱文化对强国攀附,是蝴蝶夫人式的,是可耻的,是绝对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她会被看低,会被同胞轻视……但她自己一定要弄明白一点道理:欠钱也好欠情也罢,不坦然接受凭白无故的施予,也不要因有求于人便觉低人一等;已经不是奴隶社会,不论哪一种关系,首先,都是平等的。

淮真下楼洗漱完,回屋关掉钨丝灯。云霞早已霸了大半张床,于酣眠中发出一些细弱梦呓。淮真爬上床,替两人掖好被子。

如今将入中国年,四处张灯结彩,很有些热闹节气。外头仍热闹着,淮真躺下来,目光落到遥远灯火通明处,心里分外沉静安然。

自从抵达旧金山至今,至此,凡事才总算都有一些尘埃落定的意味。

·

礼拜六早晨,又起了旧金山那一款名满天下的大雾。礼拜五下午送来的衣服照例是一周最多的,那送衣服的板车又不太受控制,唯恐在大雾里头唐人街高低错落的坎坷石板路上冲撞了旁人,只好暂时搁置着,等中午日头起来、雾散了再去。

因为周五的临时邀约,这周本来答应好的市场街女孩子们的聚会只好爽了约。为表补偿,淮真一早起来,便与云霞一起去昃臣街新开的面包房喝咖啡吃菠萝包,为此还捱了阿福一顿教育,说,“茶楼菠萝包一分两只,新开的面包房却要一分一只,连咖啡都是大路货,哪里比的故土茶楼里喝一壶茉莉香片上算?”

趁和爹爹拌嘴以前,淮真执着那只盛牛奶的铜壶,拉着云霞在石板路上一路狂奔。霭霭的天气,两双皮鞋在石板的坡道里踢踏踢踏地响。沿街店铺老板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可慢些跑,早晨石头路滑,又拉着手,两人一块儿地摔下去,季老爹破财又伤心——”

两小丫头却一径跑远了。

自打面包房开张一来,每天早晨七点半,准时发出香气警报,大半条街弥漫着黄油与奶酥的面包气,哄的一众大人小孩睡眼惺忪,趿拉着拖鞋争先恐后地去店门口排队。

周末众人却都爱睡懒觉。两人抵达面包房的大门时,街上仍还冷冷清清的。推门进去时,第一炉菠萝包还未出炉,隔着烤箱,仍能见着两片尚未酥黄的面包之间夹着的菠萝油完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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