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郑海珠对这位王府老资格的属官,隐瞒了炭工的事。
即使对方是张岱的父亲,是正史所载的鲁王府忠心耿耿、官声颇佳的臣僚,在事情水落石出前,郑海珠也会对他三缄其口。
用吴邦德教育情报员们的话来讲,多嘴和告密一样,都是禁忌。
此刻,张耀芳将手缩在狼毫袖筒里,满面微笑地看着将要开始精彩表演的殿前广场。
他的心情,当然好极了。
长史作为九大属官之首,用膳的席面设在存心殿正门左侧。
稍候看焰火时,鲁王和王妃必定要走出来,长史会是离他们最近的属官。
纵然平时鲁王朱寿鋐也常召见张耀芳,但众目睽睽下与领袖比肩而立,才是人生真正的高光时刻。
“郑姑娘,咱们这位置,可是最好的。你那位得力的吴掌柜没来,可惜咯。”
张耀芳对郑海珠道。
略带成功男士的油腻,不过,尚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郑海珠捧着茶盏,澹澹叹气回应:“谁说不是呢,但他看着像染了风寒,好好的一个青壮变得瘟鸡趴窠似的,没眼福了。”
刚说完,殿内太监唱报:“鲁王殿下到,王妃殿下到。”
殿内殿外的宗亲臣子齐刷刷站起身,朝向殿中王座方向。
自后宫穿过花园、进入存心殿的鲁王夫妇,盛装雍容,听礼官读了曲阜孔府衍圣公写的芳辰贺词后,微笑着示意众人落座。
太监尖着嗓儿高喊一声:“开—戏—”
殿外的小火者们麻熘儿地一声声传报下去。
须臾,但听得场中两侧鼓乐齐鸣,喧嚣热闹中,弋阳腔方家班的武生们纷纷现身,
弋阳腔的特点,本来就是“一唱众和”,而今日演的,又是有名的武戏《定天山》。
一时之间,以扮演薛仁贵的大武生为中心,四周翻跟头的、耍银枪的、扬鞭打马的、弯弓搭剑的,打眼望去,满场竟有百来人大显身手似的。
鲁地宗藩里的族人也好,王府各衙的文官也罢,附庸风雅的居多,寻常看的都是伊伊呀呀、低吟慢唱的各种文戏,今日这波澜壮阔的大场面,还真是令他们开了眼,纷纷鼓掌叫好。
只是,若再留意,这出戏中的大部分“唐军”,还真称不上武生,最多就是龙套,并且是动作僵硬的龙套。
翻跟头的姿态不舒展,枪花耍得不够优美。
朱以派邻座,有个素知这位小殿下脾气的宗室勋贵,摇头道:“镇国将军,这草台班子,不知讹了咱鲁藩多少银子,回头你得查查。”
朱以派轻哼一声:“凑合看吧,这戏主要看的是薛仁贵,旁的,你就当,看个人多热闹劲。”
待到扮演薛仁贵与奴酋的几位伶人,来来回回的高亢之腔唱罢,“薛仁贵”取了那把用作道具的大弓,“绷绷绷”空拉了三声响弦后,铜锣再次敲起,众人纷纷下场,分流退回到两侧乐师班后的阴影之中。
于是,殿中下首的宫廷乐师们,接替戏班的乐师,开始演奏柔悦曼妙风格的丝竹曲目,多为筝、箫、琵琶的合奏,让宾客们在舒缓的氛围里用膳。
鲁菜,可是八大菜系之首,今日王府夜宴上的鲁菜,更是尽现孔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旨。
连那九转大肠的每一节中,都嵌入了海参末与虾仁碎,做出了老枝白梅的意向,其炫技的冲动一览无余,估计灶边神匠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如何在大肠上镌刻一部《论语》了。
然而上辈子以吃货自居的郑海珠,此刻无心像身边的张耀芳那样品尝仙馔琼浆。
她只用最快的速度,干掉了半只酥嫩的扒鸡。
这玩意最补充体力,谁晓得待会儿发生什么情形呢。
正斯文地品鉴着百花酿豆腐的张耀芳,斜睨一眼郑海珠。
这女娃娃,平时不矫揉造作,算个优点,但目下的场合,再怎么也得细嚼慢咽一些吧。
郑海珠拿王府浸过花露的帛巾擦擦油嘴,不知怎地,想起一年多前在岱山岛探宝前,也是为了体力充沛而吃下的鱼肉蒸糕。
只不知,今夜的嗜血鲨鱼,有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