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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肴脑海好像有白芒一闪而过,随后浮现少年面容,笼罩在虚飘飘竹影走龙蛇的夕照下,隔着层如梦似幻的薄纱。
洛肴一瞬不移地目视眼前之人,试图在记忆中拼凑出与少年相似的部分,然忽而感到其中诡谲:倘若“沈珺”和沈珺的选择是同样的,那么哪一个霎眼,是影响因果循环、命运分束的岔路口?
可旋即洛肴又晃了晃脑袋。不重要,洛肴心道,过去既已过去,便并非眼前最紧要之事,与其苦忆往昔,不如思量如何长相守,离开鬼域门,他同沈珺才有机会将原委当面道来。
他想此域玄妙已解开十之八九,可他仍揣摩不出玄度的图谋。
什么样的答案呢。
玄度几番到往抱犊山,都是为关上鬼域门,甚至不惜担上阻遏亡魂往生的重罪;而地府以寻物为由相托,也是为借他之手打开鬼域门,所以兜兜转转,疑问的核心,仍旧围绕着亡魂转生的通道?
洛肴竭力回想初次来时,在亢龙有悔处所见的、无限幽深的、似乎空无一物的洞。光是回忆,便顷刻将他思绪一口吞噬,极端凝思之下,甚至可以听到太阳穴处神经突突跳动。他对这隐藏在奇门遁甲内的奥秘曾有诸多猜测,暗想也许它并非无数轮回交叠、时间挤压,被浩瀚不可计数的魂魄和记忆不断堆积、扭曲、螺旋而坍缩成的“终点”,却依然说不上来它究竟为何物。
“鬼域门,到底是什么?”
“沈珺”道:“你不是回答过我,鬼域门是世间亡魂前往幽冥的通道,生死轮回,既为常理。”
可洛肴听罢眉心更紧。不对,不该是这般无可转圜的答案,因为这注定玄度的汲汲求索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除非玄度所谋求的并非长生,可方才玄度没有否认,他连杀亲屠门之举都不屑推诿,更无粉饰是非的必要。
洛肴只觉头痛难耐,耳畔猝发尖锐暴鸣,好似百年老鹗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但周遭分明安静得近乎针落可闻,唯有冥火洞穿浮屠的哔啵声响。
寺外孱弱的金光被昏暗放逐,而不知所起的风灌进这一方天地。
旋转着、打起圈儿。风的形状是无法捕捉,总要凭借一种载体,洛肴怔怔望着婆娑的火焰,突然觉得肺腑间奇寒彻骨,他才意识到“沈珺”将“轮回”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含着些意味深长的余韵。
悠长的尾音,如有实质,好像回环——自古流传凤凰涅槃、蛟龙衔尾,它们不断从吞噬中获得新生,象征无尽无限、无始无终的循环轮回。
此刻洛肴忽然明白,他曾猜想的终点之说的确对了、又仅仅对了一半。
“沈珺”见他怔愣,薄唇微启,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他食指抵在唇边的举措打断,那双眼眸鎏金带亮,仿佛由融化的明月浇铸。
当时——当沈珺化名景昱时,言可借摇光获知千里外之事或许并非信口胡说,既然沈珺可以留下言灵,那么以玄度修为,在他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些窥听的印记再容易不过。
连青竹都知晓,玄度要杀他们三人不过如探囊取物,留得他们命在必定另有所图。
而他们一旦失去了玄度所图谋的价值……
就是死路一条。
洛肴耳内的啸声愈发尖利,甚至令他不禁要向青竹借力,搭在青竹肩膀的手指尖泛白,也仍然发不出一个音节。
不过类似言灵缚的小伎俩作祟而已,就能顷刻使他听说之力尽失,这便是玄度与他修为的天渊之别。他想让“沈珺”闭嘴,可眼前人终究不是沈珺,又岂会轻易默契地如他所愿。
事实上,他根本辨不清四周的响动,也不知道“沈珺”如何做出回答,尖啸声已到了如锥刺骨的地步,身侧二人却皆无觉无察,他只能辨别薄唇张合的口型,似乎在说这里是:“qi、dian。”
至于声调,无从注解。
洛肴登时眼前一黑,知觉被抽空的刹那仿若回到堂屋围院内的小小弈台,依稀望见青山未改,是文叔盘膝而坐,两指夹着黑子,率先落在棋盘,絮絮道“围棋黑白分,彼此阵云生”,转过脸来唤他:“阿肴,落子无悔。”
第0139章梦蝶
沈珺见那二人身影渐远了,才缓慢收回视线。
青竹的三劫循环令天际云翳蒙上一层似有若无的红纹,昭示着风雨欲来一般。
摇光仍平放于玄度膝前,而沈珺拾起方才折断的枯枝,心知纵然自己对冰镜剑道隐有开悟,却尚未真正实践过,可时至今日,也只能全力一搏。除此外,零星旧忆点点滴滴地渗入心头,他虽对洛肴所说“鬼域门中的那名女子”并无印象,但既然素舒的玉佩被玄度刻意留于抱犊山内,想必二者总有些关联。
而哪怕他对风水之说见解泛泛,自相熟知以来,在洛肴碎碎念道下,此地何处阴气最盛,还是一眼便知。
“观中弟子的初识课程,你可还记得?”
玄度依旧保持着端坐入定貌,并未睁眼,却精确无误地在落叶将将触碰膝上时将它拂去。沈珺闻言答到:“儒门三字经。”
“不错,其首语流传甚广。人之初、性本善。。。。。。你到却月观修习的缘由,可还记得?”
“是观内长老从山匪手中将我救下。”沈珺偏开眼,“我学有小成后,不论留于观内授业解惑,还是下山攘邪除恶,半是心中道义所驱,半是意图偿还此番恩情。”
玄度轻轻颔首,道:“即使眼下你我仇恨滔天,也未忘养育情义,不枉本尊多年教导。遥想当年你入山门之时,什么也不记得,就好似一张白纸,确如儒家所言的‘人之初‘,可你有曾想过?倘若当年不是却月观的收留,你又要沦落何种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