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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珺默然俯视着,视野里倏尔闪过几片白芒,他怔怔地抚过眉尾,一点冰凉在指腹化开。
“下雪了?”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又响起另一个稚嫩的嗓音,亦是喃喃复述着“下雪了”,似乎这样的雪,下了。。。。。。
“三万三千九百四十五天。”
嗓音尤稚嫩之人拂开肩膀堆积的薄薄一层白色,阿原为他披上的毛褐已被染成花白,庭院四周的围墙很高,积满雪后,檐边就像天际的一片云朵,而高墙之外的天空,广阔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晨起后照例是读书习字,课业温习毕后已近晌午,乳娘提来食盒,他端坐着独自用膳,食尽后乳娘带走空篮,他待消食后小睡半刻,下午会有先生教他习剑,母亲晚间有时来问他今日所学,有时不来。一天的时间里,鸟雀啼鸣比人声更盛。
那时不过霜降,居然已落起雪,他目视着流絮般的雪瓣出神,无意识地心想这样的日子要有多久。如果他能活到百岁,便还剩九十三年,三万三千九百四十五天。
纵使除去今日,也还有三万三千九百四十四天。
身后传来重物掷地的声音,可他竟然松了一口气。
“夫人得知此事,容颜大怒。”阿原轻轻叹息一声,随后是锁扣打开的声音,“总归是瞒不住的。”
他神色淡淡地颔首,心内一早便知道母亲会气恼,也知道母亲定会罚他于静室面壁思过。平日他总是揣测母亲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此事越过父母之命,由他自作主张,自然会引母亲不悦。
他转过身,向静室走去。
静室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刚好可以让他趺坐在内,前后左右的空间不过半尺,当侧面咔哒一声锁上,便连一点一滴的声音、一丝一缕的光线都再透不进来。
他只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随后阿原在顶部轻敲两下,表示先行离开了。
他将呼吸放得缓慢,以免重蹈首次禁闭的覆辙。那时他被黑暗压抑得实在紧张,胸脯止不住地剧烈起伏,久而久之,胸腔无端变得沉闷,仿佛再也喘不上气来一般。两个时辰到的时候,他已听不见任何声音,唯有无休止的嗡鸣,充斥着胀痛的耳膜。他从母亲的唇语中读到:“爹娘都很爱你。”
但自那日后,他听见静室二字仍会反射性地呼吸一窒,正如同此时此刻,昏暗如潮水般涌来,空气却一点一点抽空,叫他闭上眼睛,默念着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
可挥之不去的逼仄感吞噬着身躯,咀嚼着所有感官神经,他能感觉那些纤细的经络正鼓鼓涨动,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自四面八方向他合拢,就像被封在地下皇陵里的妃嫔匠工,又或是谕告言为宗法、为礼度而陪葬的器皿。
不知过去多久,他十指倏然一紧。
似乎有什么东西敲了敲这四四方方的匣子,又安静了片刻,随之传来撬锁的声音。
他心脏一瞬砰砰跳得飞快,思绪一息之间千回百转,而当匣子打开一条缝隙,光线透进来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毛茸茸的发顶。
随后是一双逆着光的眸子,琥珀色瞳孔对上他的视线亦是一顿,旋即仓皇地转开目光,再回眸已摆出呆愣愣的神情,然那一闪而过的狡黠却像没藏好的尾巴尖,在他掌心轻之又轻地挠了一下。
他强定心神,颦眉道:“你要做什么?”
那人小心翼翼地将静室敞开,弯腰探进,佯作乖巧地贴在他身侧。
至于为何是“佯作”,只因方相识时那人木讷寡言,甚至都不怎么抬起脑袋,后来他再去学馆探望,那人便会拿一双眼睛盯住他看,一声不吭地蹲在身旁,听学馆里的小孩同他告状。
彼时那人仰起头来,撇着嘴朝他眨眨眼,他便同那群小孩道:“小黑很乖的。”
为首小孩捂着嘴角淤青忿然道:“他刚把我们揍了一顿!”
他的视线在小黑身上一转,敏锐发现小黑颈侧浅浅的三道挠印,明晃晃的打架斗殴的痕迹,却莫名像花猫的三根胡须。
小黑勾着他小指晃了晃,讨好似的用脸颊轻贴他的手背,然后可怜巴巴地摇摇头。
撒谎。
他唇尖微勾,却忽然觉得不乖也没有什么不好。
“你如何找到这里的?”
他顺着小黑所指的方位去看,隔着窗扇,只见自己原本整齐叠放的氅被抖成一团,正是先前借给小黑的那件。
小黑伸手比划了个圆形,他一摸腰际,大抵是当时衣服拿了回来,玉佩却不慎遗忘了。
他面上嫌弃地瞥眼不看,却是注视着倾斜洒入静室的阳光,这些无形的、碰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好像一瞬之间突然可以被度量。小黑——哦,至今他仍未询问那人的姓名,可却已自顾自地以小黑代称。他想这或许是一种自私、贪婪妄念的照见,在君子礼仪之外、在母亲的控制之外。不值一提的杂书闲谈中言,当你为一件东西署名,它就会完完全全地属于你。
那时他想或许他应该将小黑藏在襄州城外,在遮风避雨的屋子里,他会在每日膳时提去食盒看望,那间屋子的围墙应该要极高、极厚,房门要安上厚重的锁,不然容易被阿原撞见。他也可以为小黑请先生,教他读书习字,抑或练功学武。
但他思及此时,小黑正站在足以翻过墙沿的那株歪脖子树下,让他仰头看它肆意生长的枝叉,像一丝不苟的隶书中一抹决然的顿笔,墨迹从宣纸边缘伸出去,伸得很远很远。
他一下子就忘记了方才的念头,只是忽然发觉,静室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