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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肴倒是想出来,可他出不来,搜寻鱼儿踪迹时他忽感足上锐痛,好似被蒺藜相缠,低头看才知是水草,方开始不甚在意地一挣,谁知居然越缠越紧。
他心下这才慌乱起来,胸口滞涩得厉害,憋气久了肺腔如要炸开一般疼痛,神识一恍,几乎要溺死过去。
再睁眼时,入目所见是小白湿漉漉的脸,脸色黑黢黢能拧出墨,洛肴趴在地上咳嗽,咳得苦胆汁都往上蹿,暗中发誓再也不要游泳,难受得要死要活间冷不丁听到一声怒不可遏的斥责。
那是自他入山的大半年以来,头一回见小白那么激动、那么生气,可他甚至都不明白小白为什么要生气,气到直接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真是狗血淋头!感觉七窍都要喷血溅三尺,比他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听过的腌臜词汇还要骇人,因为小白根本没带一个脏字,却平生首次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只能气愤地一甩手,朝小白口不择言道:“你嘴巴真贱。”
他气得饭都吃不下,夜间更是一连三晚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要如何扳回一城,懊恼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这样那样反驳云云,白日里并非所谓“见面绕道走”,是“面都见不着”,他直接天不亮就起床合衣出门,夜深才满载群星归返,文叔质问他去哪撒野了,他就举着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树枝说:“砍柴去了。”
不出所料地换来文叔戒尺伺候,揉着火辣辣的屁。股在心里再给小白记上一笔。
直到第四晚小白大半夜把他晃起身,他抱着臂瞪眼看小白,努力绷出副不好惹的表情,冷冰冰地说:“有何贵干。”
小白背在身后的手端出一碗煮得稀巴烂的面条,垂下眼轻声说:“对不起。”
洛肴面上一讪,看了看这张摆明了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脸,再看了看碗里确实无法令人食指大动的可怜相,突觉小白也没有那般完美无缺,果然是人无完人,一下子就变得顺眼起来。
他在心里默数“三、二、一”才接过面条,略有扭捏道:“我都听青竹说了。。。多谢你救我。”
小白摆首道“举手之劳”,双眸紧盯着洛肴的嘴唇,目光如炬。洛肴只得拾起竹筷扒拉了一大口。
小白不明显地揪起衣摆,眼睛眨了三下,才问:“好吃吗?”
洛肴咂咂嘴,他怀疑小白忘记放盐也没有放油,就是碗纯粹至极的开水煮面,如何能谈得上“好吃”二字,但他又瞧这眼前堪堪比灶台高出一个脑袋的人,想了一想,却是扬出魇足的笑颜道:“比张婶的红烧肉还好吃!”
他看见小白的眼梢弯起来,唇角也勾起微小的弧度,登时像被羽毛挠过,垂首将“比红烧肉还好吃”的面疙瘩嗦了个干干净净。
自那之后,他们长达大半年的冷战与来历不明的隔阂,终于一戳即破。
青竹自然是最欢喜的那个,当即一蹦五尺高,拉着两人在槐树下来了个“槐树三结义”,三根筷为香、三盏茶作酿,脆生生地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但求同年同月同日——”
小白赶在青竹言尽此语时捂住他的口,说:“你是妖物,妖寿漫长,断不可与凡人相媲。”
青竹神色莫名有些黯然,似乎对长生不甚满意似的,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只依言颔首。
终来三人也未曾语尽同日赴死的誓言,互诉一番愿为彼此两肋插刀之说、永远为彼此赴汤蹈火便算礼成。
而“永远”并非或许不存在的时间的长度,“永远”是这一刹那无二心的程度副词。
相处久了之后,洛肴才明悟原来“嘴坏”和“脸臭”一样,是小白骨子里占据半壁江山的一部分,小白一开始选择不搭理他,暗自观察,已然是十分喜欢他这个朋友的表现了。
但同时也渐渐觉得有隔天堑,就如同初见时的无名抵触,小白与他实在是截然不同。
十岁那年,文叔在修行之始就问了他们相同的问题:修习是为证道,若天将降大任于尔,尔等能以何道论乾坤?
小白俯首长叩,言:“愿以己之脊梁作剑,斩世间邪险祸恶;愿以己之血肉入药,解尘寰悲离愁苦;愿以己之皮囊铸舟,渡天地芸芸众生。纵有千锤百炼,吾亦决然往矣。”
文叔曰善,又看向洛肴,他俯身一拜,答:“功名半纸,风雪千山。道行一人,杯水车薪。”
那问之后,他和小白足有七日没说话,互相都觉得对方是癫人、痴人,洛肴此觉更甚,尤其是在得知小白全族亡故于流寇入川,文叔年轻时曾承蒙沈府关照,才千方百计地护住他一命。
洛肴一拍桌子跟青竹说:“他疯了!他流离至此,连自己都尚保护不了,居然妄想救天下人!”
他相信小白也同青竹说过类似言语,那张嘴骂得定是更加不堪入耳,但他们最终仍是和好如初——尽管和好的契机依旧不是那么愉快。
第0079章
烧饼走了。
刘伯说烧饼跟随他近二十载,是寿终正寝,来世说不准能脱离畜生道,转世为人,拍拍三个小孩的肩头告诉他们莫要伤怀。
洛肴心知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每年隆冬,栖身的破庙里总要冻死几个倒霉鬼,草席一卷便是此生遗言尽,红尘了了,有一撮土为祭已是善终,有一盏酒为悼足以安眠长逝,撒手潇洒去矣。
他有些舍不得,可也知晓终究是要说再见的,谁料他们三人中最伤心的竟然是一向不怎么跟它玩的小白,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洛肴都惊骇愣住,眼见那一颗颗泪滴就像断了线的濂珠一样滚下来,青竹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去接,转瞬就洇出大片湿痕,洛肴干巴巴地宽慰道:“别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