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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只愿宝姐姐心中最思最想之事能够实现。”黛玉抹了抹泪水,脸上笑道,“世间万般不如意,终有一样能如意。我日日见云丫头活泼阔朗,独处时却也见她日夜做活赶工,方知她也是不如意的。”
宝钗忆起湘云眼下的黑影,叹息道:“她也是……”
“明日就是宝姐姐的千秋,我倒在此无故惹那么多伤心。”黛玉道。
宝钗忍不住刮了刮她的鼻子,道:“那我要看看颦儿备了什么贺仪能抵过。”
翌日便是宝钗千秋,算作虚岁也到了将笄之年,故而贾母筹办得颇为隆重,在院里搭起了小戏台,让龄官等十二个女孩子妆扮起来,众人边看戏边吃瓜果点心闲聊,很是热闹。
闺中少女将笄,少不了说亲的亲眷来往,宝钗身上虽有选秀挡着,也防不住这番杂事。耳边这些闲言碎语隐隐入耳,她心中苦闷,默然感叹人生前途漫漫,一片迷雾,恨不得来一场东风将自己吹到海角天涯去方罢。
此时宝玉又来说戏台上的戏,宝钗心下一动,随手便点了一出《醉闹五台山》,听那唱词中鲁智深粗声豪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不由感怀甚多,自己的“随缘”又在何方?
再看贾宝玉已是听得痴了,宝钗暗暗抿嘴偷笑,眼睛瞥向身边,黛玉却慢丝条理地端起茶盅,借着喝茶朝她挤了挤眼,一瞬间,宝钗心下竟是好受许多。
千秋热热闹闹一日,众人也玩倦了,散宴后,宝钗带着莺儿正往长廊走,只听黛玉道:“宝姐姐,散宴颇早,不如来坐坐?”
黛玉之邀甚是难得,宝钗又怎会不从,让莺儿去与薛母说一声,自己欣欣然过去了。
因着快要安歇了,两人不过一杯白水而已,几榻上对坐,竟良久无言。终于黛玉出声道:“前阵子上元节观宝姐姐灯谜,言辞悲凉,也怕我多心,总觉得宝姐姐思虑不少,今日宝姐姐千秋,也无畅快之意。”
一股郁结之气在宝钗胸中回荡,听黛玉一言,恨不得登时就扑涌出来,她强忍住,笑了笑,看向几案上的一柄紫檀如意,道:“颦儿,你可知这如意为何叫如意?”
黛玉顿了顿,轻叹道:“许是人世间不如意之事太多,就造出这如意来慰藉自己罢。”
宝钗看向灯罩下那一点跳跃的烛光,道:“我与你,本就无分别,可我却是羡慕你的。我多希望自己来去无牵挂,可自幼周遭,要牵挂的太多太多,又有一等最牵挂之人之事,平生所求,不过是观自在尔尔。”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黛玉缓缓道,“心本观自在,何所求自在?这话我说了也是自己打自己,可不吐不快。”
宝钗舒缓了眉头,忍不住伸手握住黛玉,低低道:“颦儿,颦儿……”你可知……我心所求?
她在喉间百转千回,终究说不出来,黛玉也任由她这么握着,这么静静地相对坐着。
当宝钗再次回忆这一夜时,已经身处前往宫中的马车之中。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前行,她的心却不像之前那番举棋不定,因为她还记得那一夜,自己问:“若有自在法,可愿随缘行?”
黛玉如玉般的脸庞在昏暗的烛光下微微发亮,因着那抹微笑,让自己的心愈发地坚定:
“有何不可有何可,自当来去随心意。”
既然你愿意,那么就由我来——
宝钗挑开帘子,看向高大的宫门,深吸一口气。
——寻得世间自在法。
宫门口乌压压的满是选秀的少女,一个个穿着按制的衣裳,胸前挂着按制写的布条,低头排队依次入宫。
踏入这宫门之后,无论成或不成,宝钗已然决定,再不拘泥于所牵所挂,一切按自己和她的心意,看看是否能够真的走出一条道来。
第6章宫非宫
进宫待选的少女,皆按照祖籍等分成数列,排队依次等待初选。宝钗立于金陵一队,周围皆是与她年纪相仿的豆蔻闺秀,众人内心紧张,又谨记家人嘱咐,故而排队时满院竟是连一丝咳嗽声都不曾听见。
及至内侍高喊一声,众人方才随着队列缓缓前行,步入屋内接受初选。
初选完毕,宝钗照例塞给嬷嬷一个荷包,自己低头整理衣衫,嬷嬷眯眼笑了笑,也不言语。宝钗跟着宫人往屋后出去,又是一个极大的院子,通过初选的少女皆集中于此,因稍稍松散了些,故有窃语之声。
宝钗内心出了奇的安定,她低头默默立于一侧,故作在看花,但心神早已飞出了这个看似宽敞实则狭窄的院子。
选秀之前薛母听取宝钗的话,绕过王夫人打点过,分房时倒也没出多大波澜,宝钗顺利被分到一处最为安静的角落。
不显山不露水,正合她意。
与她同住的少女名唤王徵,乃是太医院六品院判王济仁之女。王济仁曾入贾府为贾母看症,宝钗略有耳闻,原想杏林世家的小姐定是书卷气十足,但王徵性格开朗,毫不做掩,一进门便道:“我乃九月出生,不知薛小姐何月生辰?”
宝钗道:“我乃正月生辰。”
于是王徵抚掌笑道:“极妙,我便唤一声薛姐姐可好?”
不等宝钗说话,她又拿指头支着下巴,喃喃自语着:“‘薛姐姐’未免太生分,不若‘宝姐姐’来得亲切。”尤自吐舌笑了笑,“宝姐姐莫怪,我爹整日钻在太医院,家中独我一人,好生无趣。”
宝钗讶然:“独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