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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亡哀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自顾自道:“其实一开始我希望你也变成和我一样的鬼。不过现在觉得,无常也很好。”
他偏头看向盛情难却,风拂过身侧,白无常的发梢与衣袍却纹丝不动,,“你听说过兰若寺的故事么?一位女鬼在世间游荡了几十年,找到了当初对她念念不忘的书生。他们喝了一夜的酒,然后女鬼离去,书生老死,两人的缘分这就尽了。”
“可是无常不一样。无常不老不死,所以我们之间的缘分也永远不会了尽。”季亡哀依然在笑,笑得狞厉而美丽,刻薄寡恩,情深意重,“我想过你将要完成无常的工作时怎么办。我会杀了你。哪怕你一遍遍复生,我也会一遍遍杀了你,把你留在此世。”
江州城被封住时将近日暮,而旧雪园园深林密,因此虽然园中春光明媚,游人却稀稀落落。这里也尚未被丧心病狂的恶鬼侵扰过,只有满园草木在风中微微颤动。
“藏在这里,莫非是格外喜欢桃花么?”季亡哀眺望道。
嫩绿的春草与新叶间,一片绯红格外醒目。那是旧雪园里有名的重瓣桃花。重瓣桃花不比寻常桃花那样单薄,这里的桃花又以色深花繁出名,遥遥望去像是一场大火。
盛情难却没有作声,速度也并未放慢,径直往桃林处而去。
在炽烈的花树下,一个人影静静伫立。零星落下的花瓣穿过他雪白的发丝,像是穿过一束皎洁的月光。
也许是由于隐匿符的作用,盛情难却与季亡哀出现在他背后时,他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出神似的望着桃花。季亡哀微微一动,盛情难却察觉到他是想要趁对方尚未注意时先发制人,但她无声地按下他的动作,就这么相距几步,平声开口:“天衣无缝。”
就像过去每一次开口唤他的名讳一样。
黑无常似乎一愣,又似乎只是隔了一个叹气的时间,他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和警觉,依然是无懈可击的从容不迫,看不出如今的重逢是否在他意料之外。
“好久不见,小白。”天衣无缝微笑着说,“还有……这位‘前同事’。”
善罢甘休(一)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天衣无缝问,倒没有要逃跑的意思,像是单纯为聊天开个比较平和的头。
盛情难却首先到这片桃林里来寻人,也绝非出于偶然。初入江州城之时,天衣无缝曾在絮絮叨叨中提到,城内有一处重瓣桃花开得极美。尽管盛情难却看似大部分时候都无视他那些漫无边际的闲话,但实则每字每句都听在耳中。
况且从那句云淡风轻的话中,她听出了……哀伤。
那种哀伤不是因为花开花落,而是因为曾与人同看过繁花美景,如今又一季花开,当初的那个人却再不能来。
于是只能独自徘徊在花间,看着一如往昔的景色,好像一场旧梦。
盛情难却无疑是无常中的异类,但异类并不只她一个——还有同样是主动请调到荒僻辖区的天衣无缝。比起他脾气古怪的搭档,天衣无缝言谈举止似乎并没有什么出格之处。
唯独他生前的记忆太过清晰。
看过的桃花,尝过的食物,夜半翻墙去赏月……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寻常人过去几十年都未必能记得,天衣无缝却随口道来,仿佛当初成为无常时饮下的忘川河水只是碗普通的清水。
要有多深的执念,才使得那些回忆刻骨铭心,连忘川水都未曾洗去一丝一毫?
发现生死簿不见时,盛情难却并未怀疑到天衣无缝头上,哪怕他是最方便下手之人。撇开信任不谈,天衣无缝的反应也并无可疑之处,而且判官笔丢失的消息也是他主动提及的。然而凭借他的身份,无论拿到生死簿还是判官笔都不困难,他也有本事无声无息地做到——无常的实力强弱与记忆有关,假如无常也与恶鬼一样有张红名榜,天衣无缝定然榜上有名。
至于他窃盗作乱的缘由,想必就是他不曾忘却的那个人。
“既然已经见面,就不要问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了。”盛情难却冷冷道。她不介意费些口舌解释一番,但当下没有如此叙旧的时间,“我的生死簿在你手上吧。”
“是。”天衣无缝承认得倒是坦率,他眨了眨眼睛,却忽然岔开了话,“小白,你的斗篷怎么不见了?非特殊情况弄丢配发的法器可是要扣业绩的——啊,莫非你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拖延工作?”
“把生死簿和判官笔还回来。”盛情难却对他后边的一长段废话充耳不闻。
“我会还回来的,不过不能是现在。”天衣无缝叹了口气,“从前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这回可否你让我一次呢?”
这真是一笔很重的人情。他的口吻却不像是朋友之间在讲私情,而像是在谈一桩生意,将这本人情债作为一份筹码来交易。
“如果我有欠你的情,在你骗我的时候也已经两清了。”盛情难却不动声色道,同样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天衣无缝不可谓不了解她,情分的确是她会衡量的东西,可惜他们之间的这笔账已经平了。“我要现在就解除江州的异状。”
她表情没有变化,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手中的引魂幡似乎被风吹动,翻飞不已。但依她和天衣无缝的默契,天衣无缝已经能够看出她这是要动手的前兆。
她方才阻止季亡哀偷袭,也有出于最后那点同事情分的考虑。若是天衣无缝不愿交还,她并不介意武力解决。天衣无缝纵使再厉害,也难以同时对付她和季亡哀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