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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来,他都像在自言自语,身边的同伴却一声不吭,仿佛懒得搭理他。天衣无缝显然习以为常,依然自顾自说着:“不过不论凡人,连土地神都畏惧异状,只把我们送到城外,还劳我们走了如此长一段路。但如今一看,这江州城还真是干净得过分,莫说鬼魅,普通的游魂也瞧不见……啊,这样想来,这一趟生死簿上岂非记不了多少拘魂的业绩,不过对于我们两个倒是正合心意。”
谁料这位黑无常一身气度优雅雍容如画,唯独口舌闲不下来,让人怀疑他生前莫非是个哑巴,才要找机会把没说的话尽数补上。好在他现在的搭档倒不介意这点话痨,任由他说东说西,只都当作耳旁风罢了。
天衣无缝正独自款款而谈时,他和另一位无常已经停在了路的尽头。青天下江州城的城墙巍峨矗立,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红漆黄铜的城门不合时宜地关着。
天衣无缝的话头总算顿了顿。他一双翠绿眼睛望着紧闭的大门,像是透过门在看城内所谓“干净”的景象,然后伸手抚上城门。宽大袖子下露出的手指苍白细瘦,不似活人。
“门是关着的,看来至少是日暮时分发生异状的。”他又说,“小白,你可知此地为何会是入夜才发生异样的么?”
“为什么?”另一位无常总算应声了,简短得跟她的同僚形成鲜明的对比。语气也没什么波动,像是对答案也不怎么感兴趣。
“因为‘江州’音似‘降昼’,白昼已降,就是入夜了。”
“……”
一阵沉默后,天衣无缝转头叹了口气:“这个玩笑好歹是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小白你也勿要一直默不作声呀。”
白无常原本正盯着关闭的城门,闻言看向天衣无缝,很给面子地微笑了一下,只不过笑得实在称不上真心:“这个笑话太牵强,下次继续努力。”
评价完同伴的冷笑话水准,披着白布斗篷的少女回头继续观察城门,脸上纸糊般的笑容也随之褪去。
“就像是进去了就出不来。”她淡淡地说。
她的身形比旁边的黑无常矮了一截,手握挂着白布条的引魂幡,只看容貌大约十六七岁。散下的黑发和兜帽的阴影半掩着眉目,但她的眼神实在让人难以忽视——哪怕刚刚假笑时,这双眼睛依然平静得几近冰冷,或者说连冰冷都算不上,因为其中没有蕴含任何有指向的感情。仿佛她不过是某样无生命的器物,而被所她注视的也是无所分别的器物。
比起她的同僚,这位无情无义的白无常更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使者。
“嗯……有可能,毕竟也不知晓这里究竟状况如何。”天衣无缝点了点头,视紧闭的高大城门如无物,悠然穿了过去,“没想到竟然选了我们来查江州城的事。说来我以前也来过此地,当真是软红十丈、如花似锦的一座城邑。当时恰好也是三月份,城内有一处重瓣桃花开得极美,不知如今——”
他漫无边际的念叨忽然止住了。
正如他口中所言,江州城不愧是大奉以南有名的富庶之地,两侧屋宇连绵,街道上皆是来往的行人,乍看仍然是一幅热闹景象,只不过这种热闹陷入了诡异的停滞,如同一位画师要描摹江州的盛景,于是一切忽然就停止在某刻,凝固成一卷不可更改的画幅——所有人,或者说所有活物,全都像泥偶一样栩栩如生、一动不动;甚至有人抬起一只脚还未踏下去,就这样静静地立在原地。
这些人显然算不上活人,然而若说是死尸,他们的皮肤仍然泛着健康的血色,体温也没有丧失,呈现出非生非死的古怪状态。
但惊动黑无常的不是这番怪异的境况,而是因为被他唤作“小白”的同僚正随手用引魂幡敲了敲一个人,那人僵直的身体随之一软,一头就要栽倒在地。
天衣无缝看着举止从容不迫,动作却快如疾风,眨眼间揽住了那个倒下的人。“失礼了。”他客气地说,轻轻把他放在旁边店铺的长凳上。
“这些人的身体里没有魂魄。不是魂飞魄散,像是魂魄被凭空抽走了。”小白对自己随意的举动并无表示,只是收回手阐述得到的结论。
“这不是我职能所擅,辛苦你察看了。”天衣无缝步履轻巧,径直穿过一具具成了空壳的身体,“勾人魂魄啊,听上去倒跟我们无常有些相似。不过这些人晾在外边没事么?就算到时候魂魄能找回来,肉身受损了也颇为麻烦吧。不说下雨,怕是一阵风就能吹翻这一街的人。”
“没那么简单,整座城像是被‘封印’了。若说万物有灵,那么江州这座城的‘魂灵’就像被镇住了,如今此地既非阴间,也非阳间。”小白转而用手推了推一个路人,那人纹丝不动,“至于这些被封住的人,寻常风雨对他们应该并无影响。”
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但话里行间留了模糊的余地。毕竟这种情况前所未见,她也只能凭白无常的能力感知个大概。
天衣无缝若有所思:“一城的魂魄啊……生死之事便是魂魄在阴间和阳间来往,难怪说这里是无死无生之境——”
他的话再次突兀地打住了,接替的是一阵凌厉的破风声!原本拖在他手中的铁链当空挥下,重重抽在从屋脊上扑下来的一团红影上。
“没想到这里还有可以动的东西。”黑无常话锋一转,语气依然不急不躁。那条铁链足有三指粗,看着分量沉重,他挥舞起来却如振落叶,“刚来就要开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