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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起,苏青枫忽然就能看穿父亲平时说笑的模样之下,始终埋藏着的郁郁不平。
如果自己再乖巧听话一点,父亲是不是能早点释然呢?年幼的苏青枫懵懂地想。
但还没有等她想出能让父亲高兴起来的办法,某一日,苏度光在上山砍柴时意外摔下山崖。两日后,在崖底找到的只是他的尸体。
苏青枫最后在一口薄棺中见到了父亲。从那张瞑目的脸上,她终于再看不出父亲是悲是喜。
沈氏素性温宁恬淡,苏青枫也是个文静的孩子。只剩下两人的茅屋比从前安静了不少,除此之外却好像没什么变化,母女俩依旧照常过着日子。
在刚刚得知父亲去世的那段时日,苏青枫哭了好几天,以至于病了一场。也许是快要流尽的眼泪冲淡了巨大的悲伤,病好之后她忽然觉得心中的沉痛仿佛已经恍若隔世。不仅哀伤,其他的情绪似乎也随之淡薄了许多。但在母亲面前,苏青枫还是常常扬起笑脸,应时对景地扮出开心的样子。
沈氏除了在出殡的那天默默地流泪,之后便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做的饭菜滋味不减,所织的绣品甚至越发精美。旁人见了她的模样,或许会称赞她心性坚韧,或许会以为她对过世的夫君用情不深。
但苏青枫在那面并蒂莲花的织绣上,透过娇艳如含风带露、宛如将精气绣入其中的花瓣,却看见了无声的哀恸之情。
几欲呕血。
那个瞬间苏青枫蓦然意识到,这份隐藏在平静日常下的悲痛终有一日将摧毁母亲。沈氏命不久矣。
苏青枫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份如剑悬顶的悲痛,但她无力消解,甚至无法再感同身受。她越来越少地被喜怒哀乐触动,但她还是会在与沈氏聊天时微笑,在沈氏卧病在床时皱眉担忧。
苏青枫十六岁时,沈氏病故。
发现沈氏气息已绝的那一刻,苏青枫心中并未泛起一丝涟漪,平静地开始收殓母亲的尸身,像是收拾吃剩的饭菜。这一刻她倏尔了悟,她有意无意隔绝了诸般情绪,或许就是为了预备此时。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像她母亲一样被没顶的悲伤压垮。
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置办一副棺材已经太奢侈了,苏青枫用一卷草席裹起沈氏的尸体,搬到了不远处的山坡。幸亏沈氏因为重病瘦得只留一把骨头,搬起来并不费劲。苏青枫花半个时辰挖了一个坑,将母亲葬了进去。没有立墓碑。
哪怕她忘了母亲葬在哪里,只要向这座山祭拜就可以了。而且她心中已经不存在什么思念之情了,大概不会再有人来祭拜这座坟。
山间的茅屋中,居住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苏青枫识文断字,也向母亲学了织绣的手艺,还有一间茅屋栖身,独自一人过活也不算难事。只是她开始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活下去。
她见春花秋月也不会欣喜,见金银珠宝也不会心动,活着似乎很没意思。但她也不至于往河里一跳了之,于是就这么了无波澜、得过且过地活过了一天又一天。
然后,又是一年的阳春三月。
现在想来,那也只是一个寻常到没有任何征兆的日子,苏青枫去乡里卖了几柄绣扇,正提着空布袋走在回家的路上。
离茅屋大约有个两三里的山路,路很好认,沿着一条小溪走就可以了。走路时苏青枫往往低着头,看着溪面的倒影。这倒不是她顾影自怜,可能只是隐隐觉得有个影子陪自己走路,显得不那么寂寞。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影子在那里。
倒影中的少女身着布裳,一头漆黑的长发简单挽起,跟乡间普通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一张清丽的脸上漠无表情,只在溪水粼粼的细浪中漾开一丝波动。
一片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金灿灿映在琉璃般的水面上,晃得苏青枫不由眯了下眼睛。
再睁开眼时,猝不及防的,她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倒影。
白衣少年的身影映在溪水的另一侧。尺水之隔,两人通过水中的倒影,不期然对上了彼此的视线。
现在想来,那也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唯独天气好得无可挑剔。晴光宛如一片片的银屑,纷纷扬扬地在水面上闪动。山溪透碧如玉,淙淙流淌。天地寂静,只有流动的溪水发出仿佛永恒的悠长响声。
天光与水光浮动,好像春光在一杯浅浅的酒中醉去,一切都在流光中忽忽如撩。
后来苏青枫会想,如果不是在那时那刻她见到季亡哀,也许本不会觉得他有什么与众不同。只是因为在那样的日光和水畔遇见了他,便错将他视作了同等明亮夺目、摄人心魄的存在。
这等景色是不宜于相遇的。在这样的景色中见到的人,注定不能再当一个平常的过客,必然在余生中铭心刻骨。
倒影中的少年一袭简简单单的白衣,在这样乍暖还寒的初春显得有些单薄。他的头发竟然是奇异的灰色,容貌又格外韶秀,苏青枫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碰见了山里百年的妖魅。然而少年衣着虽然并不张扬,仅仅站在那里,却仿佛一只临水顾盼的苍鹭,有一种不言自明的矜贵。
神秘的白衣少年也透过水面,静静凝望着苏青枫。他脸上微微带着笑容,雪白的身影在潋滟的水波中也像是轻盈的泡沫,似乎一眨眼一呼吸间就会消失破碎。
这大概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公子来游山玩水吧。苏青枫忽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呆呆地站住了。在见到少年的那一剎,她的心中莫名悸动了一下。这种异样的悸动令她警惕起来,因为她一贯不想跟旁人产生过多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