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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人散(二)
四十九年前,大奉北境某无名小道。
正值子夜,天中又飘着细雪。但即使是白天,一般的旅人也是不愿从这条山路上走的,毕竟山深林密,就算遇不到吃人的野兽,也怕撞上什么妖精鬼魅。独身的旅人不走,车马结群的商队更是嫌山路狭窄,宁可从山脚绕半个圈过去。
然而在这个雪夜,这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却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白衣飘飘的男子提着一盏灯笼,一边走竟然还一边吟唱着某种歌谣。他唱歌不是为了壮胆,似乎只是兴致所至,便唱起了路途中听来的民歌: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男子大概在曲乐上造诣颇深,歌声悠远清和,尽管是随兴所唱,但恐怕连那些名满帝都的歌者听了都要甘拜下风。只不过他唱的原本是一首悲哀的恋歌,但他的歌声中既无哀意,也无恋心,只有远天一般的辽阔豁达。歌声不能说不动听,听来却让人心中生凉,不能动情。
仙人风姿的白衣男子就这样且唱且行。原本阴森可怖的密林今夜分外安宁,仿佛满山的鸟兽精怪都静伏不动,聆听这一曲清音。
诸无走得并不着急。也幸亏他脚步慢,否则可能一脚就踢上路中央拦着的东西了。
灯笼的微光下,突然出现在路上的东西乍看是一截枯枝;但这根“枯枝”却在蠕动——这竟然是一条人的胳膊!
说是人,似乎又不太准确。这条胳膊呈现出奇怪的青灰色,却不是因为沾染了草灰泥土;手臂上肌肉都已经萎缩,但似乎还有着不小的力气。
“嗯?”诸无停下脚步。他虽然在暗中也能视物,但还是习惯性地举起灯笼照去。
原来拦路的是一个僵尸。依稀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看样子成为僵尸也没有过很久,身上衣物尚算完好。僵尸少年嘴巴一开一合,快速朝诸无爬来——它的另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居然都不见了,不知是被啃食了还是自己腐烂了。因此它无法站立,只能通过爬行移动。
在离诸无脚边还有几寸的时候,僵尸少年再也无法前进了。
诸无低头看着僵尸,和颜悦色道:“你饿了?可是你是吃不了我的。”
这时他发现僵尸少年嘴巴开合,似乎并不是做出啃咬的动作,而是要说话。
“救……救……我……”它发出含混的声音。
照理说僵尸只是一具能活动的尸体,已经没有活人的意识,更别提组织完整的语句了,顶多发出一些本能的吼叫。诸无不免有些惊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听声音向来是绝对不会出错的。
“救……救……我……”僵尸少年又说了一遍。
诸无摇了摇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僵尸了么?我救不了你,要救也是救被你抓住的行人。”
他抛下僵尸,继续往前走去。但僵尸少年却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发出的声音竟然变了:
“带……我……走……!请……”
这一刻口吐话语的绝非是一只怪物,而是一位苦苦哀求的受伤少年!
诸无再次停下脚步。他悠悠叹息一声,想起了这趟要去拜访的老友。
“难怪怀云信上次说我到了该收徒的年纪。怀家人算命真是准。”
他转回身,灯笼的光映着僵尸的脸,也映着他自己的脸。细密的雪花悄然飞舞在灯光中。雪云遮蔽了月亮,没有灯火的话看不到雪,只能感觉到点点冷意落在身上。
“我救你,不是因为我有善心,只是因为我不嫌麻烦而已。”诸无平静道,“虽然我不介意就这么带你走,不过让别人看见了难免惊怖。”
他想了想,随手折下旁边的两根松枝,分别安在僵尸缺失的手臂和腿上。然后他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虚虚一抓,仿佛从自己的心口抽出了一缕丝线,然后一掌拍在僵尸背上。
做这番动作时,诸无微微皱了皱眉,旋即便神色如常地一挥袖。而匍匐在地上的僵尸眨眼间变成了一个形貌无异、甚至称得上清秀可爱的少年。少年正陷入昏迷,面色苍白,但身体健全,胸口随呼吸微微起伏着。
“相逢既是有缘。至于前尘往事,你就忘了吧。”诸无望了望天,叹了口气,“只是恐怕赴约要迟到了……不过想必怀云信应该也算到了。”
白衣少年从街上飞奔而来,一气推开屋门。然而一跨入屋内,他的动作却又迟疑起来。最后他咬了咬牙,一鼓作气推开里间的门,然后立马扑通一声跪下。
诸无原本正在翻看一本乐谱,见徒儿迟迟才归、一归来又如此举动,不由挑眉道:“怎么了?”
“徒儿弄丢了师父的玉佩!请师父责罚!”松枝重重一叩首。
今日诸无常系在腰间的玉佩不知怎么断了系绳。虽然诸无要修好绳子轻而易举,但那根系绳的编织手法出自匠师之手,复原不来。于是松枝自告奋勇带玉佩去城内一家有名的铺子里换一根系绳。谁料他到了铺子,一摸怀中,玉佩竟不翼而飞。
“怎么弄丢的?”诸无还是不紧不慢的,”莫要跪着了,起来说话。“
“应当是被贼人偷去了。徒儿已经报官了。”
松枝满心悔恨。不仅是因为弄丢了玉佩,更是因为玉佩被偷时他竟然毫无察觉。他暗暗下决心,日后定要再加倍努力修炼。
“我说你怎么半天不回来,原来是去了趟衙门。”诸无又翻过一页乐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快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