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队长长的担架里,康曼德耐心地一个个辨认着因为硝烟和血迹面目全非的脸颊,最后终于找到了老熟人。
他看着祖巴乔夫惨白的脸庞说不出话来。
祖巴乔夫也说不出话来,失血的虚弱和腹部的剧痛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是动了动眼珠,示意自己看见了康曼德。
这个连的卫生员告诉康曼德,说不清连指导员之后会怎么样:“死活对半吧。”
队列默默地走开了,留下康曼德站在这里,默不作声地看着这片满目疮痍的景色。
塔露拉在心里暗暗惊讶着,看见康曼德不住地揉拧着军大衣的外口袋,将口袋拧得皱皱巴巴,最后再动手抚平。
康曼德是老战士了。他清楚自己没有权利屈服于个人感情。比如身临其境地看见那些战场上的细节,那些在前沿阵地上执行他命令的人遭遇的苦难、流出的鲜血和作出的牺牲。
这只会干扰人的心绪,涣散斗志,妨碍他去履行自己的职责。这很冷血,可是身为指挥员,为一条战壕或一个炮兵阵地上牺牲的战士万分悲痛,在接下来的战斗里再也静不下心来发布果断的命令,那难道对得起其他的人吗?
这个道理,他早在另一个宇宙的战场上初出茅庐时就明白了。但现在战斗告一段落,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初把塔露拉和阿丽娜从村子里带走时,这个感染者是与他们一起走的。
祖巴乔夫那平平无奇体态粗壮的媳妇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抽抽噎噎,他的儿子伏在他怀里。这个吃了一辈子苦的感染者虽然板着面孔,作出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可却不停地抚摸着孩子的头。
康曼德看看旁边的塔露拉,轻声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整合运动参与的这场战争,是革命战争。
“革命”,代表着对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秩序进行重塑,在许多人眼里这个字眼带着砸碎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理想主义和浪漫气息,可它的最本质是暴力剥夺和艰苦劳动,事实确实如此;
“战争”,更是只能代表现实而残酷的东西,是物资和生命的无底洞,代表着数之不尽的死亡,代表着巨量财富的付之一炬,代表着感情的激烈和渐渐麻木。当战争的真相无比赤裸地显现在人们面前时,以往人们坚信不疑的“理想”、“信念”,都会遭到空前的动摇。
塔露拉的表情很虚弱,动作也有些无力。硝烟的味道她早已习惯,可是燃烧弹的味道、烧焦尸体的恶臭等等,都折磨着她的鼻子,让她的胃抽动不已。不忍再看下去的她从远方收回目光,低声说:“胜利也让人难过,只是比失败好点。”
意志在动摇,而此刻,黑蛇又出现了。
飘舞的旗帜渐渐凝固在空气中,原本一切在变化、在运动的细节突然放缓,仿佛有人对这个世界按下了慢速播放。
那团黑雾和藏在黑雾里的蛇又出现了。祂在空气中翻滚着,一双红色的蛇眼在黑暗中发着阴冷的光。
旁边的塔露拉哗啦向前一步,挡在康曼德身前;手中的长剑从持剑礼变成了起手式。
“放轻松,我的女儿……我不为战斗而来。”
塔露拉蹙着漂亮的纤细眉毛:“我不是你的女儿。”
康曼德平静地用左手指尖按住塔露拉的肩膀,自己走出塔露拉的身后,冷静地注视着黑蛇:“虽然他是个混蛋、恶魔、杀人犯、诱拐狂、野心家、政治流氓,但祂在你的人生中扮演了父亲的角色。这是事实,塔露拉·雅特利亚斯,冷静些。”
塔露拉沉静地将剑刃垂下,剑尖刺入泥土。她冷漠地注视着黑蛇,双手一直牢牢地握住剑柄。
“有何贵干,科西切先生?”康曼德带着冷漠的表情,同时按住了腰间的爆弹手枪,确认自己的枪膛里装着的是反能爆弹。
黑蛇哧溜一下快速拉开距离,同时继续说了下去,态度近乎兴高采烈:“作为观众,在如此华丽的收尾时不向着演员致敬实在是有失礼数!真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战斗。现在看来,我的判断没有错。就由你们来接受我的敬意吧!泰拉的许多长生种与神灵们都听过了我的介绍,知道你们在此地的所作所为。谁晓得那些家伙会怎样评价呢?哈哈!”
康曼德和塔露拉稍稍对视一眼,这老王八蛋显然就是来自说自话的。
“啊,放心,我对塔露拉现在兴趣不大了。”科西切的红眼朝着康曼德撇了一下。“倒是对您跃跃欲试。可惜,谁叫您是来自异宇宙的‘无魂者’呢?不溶于酸、不溶于碱、不溶于盐、不溶于有机物;似乎水火不侵,简直百毒不伤,无论是在喷灯上加热,还是通上高压电,都毫无回应。既然如此,那也就这样吧!
“最后问一下,康曼德先生,我培养的继承人好用吗?”
言罢,那团黑雾消失了,而时间也恢复了流逝。
塔露拉脚上一软,几乎瘫在地上;康曼德不动声色地微微扶住她。
然后塔露拉低声说:“我难道这辈子都抛不开科西切了吗?”
“那个老王八蛋不放手,估计这片大地上是没人有办法。”康曼德的凛凛目光直视前方,维持在在当前这个公共场合应有的模样。他同时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做出了回答,“不过针对这类情况,我们倒是经验丰富。”
两人刚刚反应过来,还不知道黑蛇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不是又在耍阴谋诡计,就被不远处的呼喊吸引过去:“嘿呀!塔露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