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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王维 天之骄子的陨落(第2页)

但大赦其实来得不晚,开元十三年(725年),玄宗东封泰山,两次大赦天下。王维也得到赦免,回到长安,等待吏部“判补”——吏部冬天铨选,考核他的政绩,再次授官。下一年,吏部叫他去河南共城县附近淇水边,做一个钱少活重又无足轻重的小官。做了一段时间,百无聊赖的王维弃官而去,隐居在终南山。终南山林壑葱郁,是隐居的好地方。同时,终南山的隐士也有关注政治的传统,朝堂上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够成为他们飞黄腾达的机遇。岐王失势了,王维必须找到提携他的下一任贵人。

王维的运气并不坏。朝堂上的政治新星是风度、文采俱佳的张九龄。这个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样名句子的诗人,因为风雅的气质,正受到皇帝最热烈的宠爱。官员上朝需要携带笏(hù)板[15],记录朝见君王时需要上奏的事项,也方便记下皇帝的旨意。别人上朝把笏板往腰带里一塞便上马而去,张九龄却不。因为体弱有疾,他专有一仆捧着装有笏板的囊袋跟在马后,反而从容潇洒。从此,用笏囊成了风靡长安的时尚,以至于玄宗每次见人之前都要问一句:此人风度比张九龄如何?

王维立刻献诗张九龄。他知道,与岐王一样,张九龄定然欣赏他的文学才能。果然,不久之后,他被起用做右拾遗,重新回到了长安。但他这次回来,朝中林立的山头,对峙的派别,如翻覆的棋局,正瞬息万变。

开元二十一年(733年),长安暴雨连天,粮食歉收,物价飞涨。玄宗被迫带着朝廷去洛阳找饭吃,国子监的学生食堂关闭,长安开太仓米两百万石,赈济四十万户——几乎每一户长安居民都需要赈济。基本的产粮区都出现了灾荒,国无三年之储蓄。开源节流,都迫在眉睫。同时,北庭都护[16]谋反,唐与突骑施汗国[17]已经剑拔弩张。在这样紧急的时候,玄宗起用张九龄与裴耀卿做中书令和中书侍郎,负责战事与漕运;李林甫做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特别负责整顿赋税,裁汰官僚机构的冗员。

玄宗时代,宰相并无品秩,甚至不是一个固定职位,五品以上官员,只要参与“平章事”便是做“宰相”。所以,宰相有许多不固定的名称:“参知政事”,在本官后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中书门下三品”,等等。唯有“中书令”算是宰相的正名。李林甫、裴耀卿、张九龄都是宰相,张九龄为尊。

皇帝爱文学。科举选拔来的都是文学蕴藉的诗人,张九龄的朋友严挺之主持科举,更是把诗人们自然地聚拢在张九龄周围。相反,李林甫也有一些朋友,只有政治经验却没文化。这些人被圈在诗人们用鄙视的眼光铸成的链条里,根本没被诗人们正眼瞧过。严挺之曾经与李林甫的朋友户部侍郎萧炅(jiǒng)一道参加葬礼。萧炅摇头晃脑地把《礼记》“蒸尝伏腊”,读成“蒸尝伏‘猎’”。严挺之心里发笑,嘴上却问:“蒸尝伏什么?”不觉有错的萧炅便又大声道:“蒸尝伏猎!”严挺之转头便把笑话告诉了张九龄,并立刻奏上要把他调出去做岐州刺史。尚书省里哪能留这样的文盲!

李林甫不与他们争口舌之快。玩起政治经验和手段,张九龄这派的文化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开元二十四年(736年),蔚州刺史王元琰贪污,严挺之想救他,李林甫立刻上奏严挺之与张九龄的交情,这一件贪污案从此成为张九龄结党的证据。皇帝立刻罢相张九龄,以李林甫代替。朝堂上风向一变,原先风头正劲的诗人官员们立刻感受到官位的岌岌可危。

右拾遗王维未必认为自己是张九龄一党,他也不是没有努力向李林甫示好。他们一同扈从玄宗去华清宫泡温泉,李林甫写了一首诗,也抄了一份给王维。王维立刻回了一首,极尽阿谀奉承:丞相您无为而治,创造了现在这样的好时代;您不仅有谋略,还有文采。在您的智慧领导之下,我们总是打胜仗,真是让人如沐春风。他们还有另一项共同语言:李林甫擅长丹青绘画,王维便在嘉猷观李林甫家的墙壁上留过壁画。

但李林甫并没有向王维表示出任何的亲厚。像他这样陷在政争中的官员,如同在素色丝帛上的图画,每一笔都是旁人决定亲疏的证据。而王维,他这张帛画上早有太多让李林甫不喜欢的图案。王维回到长安,刚做右拾遗没多久,又为张九龄写过一首肉麻的诗,先说自己“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岖见王侯”——是隐者不求闻达只求舒心的风度。但很快一转,吹捧张九龄是“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张九龄是为苍生谋划的大君子,他王维跪在张九龄面前自陈,求他收留自己在帐下为他出谋划策。他又发挥文笔,为张九龄撰写了《京兆尹张公德政碑》,煌煌立在通衢(qú)大道[18]边,每有过客都能一睹一代文豪王维酣畅淋漓的文采。

“德政碑”是当时的流行,百姓以此拍马屁,官员以此为政绩,好看不庸俗,堪称给官员的送礼良选。但是,李林甫最恨这样风雅的吹捧。曾经,国子监的学生也为李林甫立过一块碑:开元十四年(726年),李林甫做国子监司业,查老师教学质量,罚学生酗酒闹事,考试不及格的开除,学风大振。学生们悄悄在国学都堂前替他立了一块碑。释奠日大典礼,所有人到齐,学生隆重揭幕。李林甫看了,神色一厉,质问祭酒:“我有什么功德?谁教你们立碑的?”学生们吓得连夜琢灭碑文。

对于对他没用的人,李林甫根本没兴趣搭理。现在,他是中书令了,裁汰冗员,改革官员薪金制度首先就要找只会写诗发议论却不做实事的文化人开刀。

在他主持编写的《唐六典》里,李林甫详细记载了这次改革的成果:裁减门下省、殿中省、太常寺、光禄寺等部门一百多名官员。在外官当中,实行“年资考”。开元以来,年年开科取士,选拔出来的候补官员远远多于官职的岗位需要。进士们自恃才高,甚至曾经围堵考功员外郎,聚众闹事。为了解决冗员,李林甫推行年资,严格按照资历授官,有官职空缺,先论资排辈,从最老资格的官员开始递补,官职少而候补官员多的时候,资历浅的便只有等。

按照惯例,六品以下官一年一考,四考任满,有新的位置空出来则转迁;没有,则五考任满。王维便屡屡陷入在这样无休止的等待里,又不能弃官而去。十多年前,王维从长安去淇上赴任时经过苏门山,是西晋阮籍曾经拜访隐士孙登的名山。山高巍峨,林木葱郁,千年不变。竹林间,隐士当年与阮籍长啸歌咏的石台已经被当地人口耳相传成了名胜。阮籍的《咏怀诗》王维年轻时也读过,是技巧,是典范。但这样一个黄昏,站在古代诗人曾经登临的山顶,他切切感到阮籍和他同时代的人被紧紧困在里面的日常,那张翻覆无常的“世网”。作为王家的长子,他有不能逃开的理由:“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

官做得无聊透顶,却依然要假笑着奉制为宫里画画,还要写诗祝贺修道教走火入魔的玄宗皇帝见到了老子真容,并与僚友互相吹捧。天宝四载(745年),王维做侍御史的第四年,他写诗给朝中新贵咸苑,赞扬他通梵语,有才华。苑咸回诗给王维说:您是当代诗匠,又精禅理,您对我是谬赞。只是您很久都没有升迁了,真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时运不好。苑咸是开元末制科出身,因为张九龄举荐才做了一个司经校书,论年资出身都是王维的晚辈。只是此时苑咸做中书舍人知制诰,与李林甫的私交很好,玄宗皇帝赐给李林甫的药、螃蟹、车螯、蛤蜊、甘露羹都由苑咸代李林甫起草答谢,很是得意。得意了,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写诗嘲笑王维“久不迁”。而王维,为了维持诗人的骄傲与朝官的体面,面对这样露骨的嘲讽,甚至不能露出一点儿不高兴。王维很快回了诗,“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谢谢你替我可惜,可惜丞相他不欢迎我。

现在,王维总结自己的人生:“少年识事浅,强学干名利。徒闻跃马年,苦无出人智。”——少年时有点儿蠢,别人做什么他也要做,并且一定要出人头地做到最好,但其实,在所有被称颂的才华里,他并没有钻营往上爬的聪明劲儿。活到一把年纪,不上不下的正卡在其中。别的官员每五日一朝,他却是常参官——文官五品以上,以及御史、拾遗等对皇帝直接负责的官员,每日都要进宫去上班。王维每天半夜起床,无论风雨赶在日出前到达皇城门口,出示标明身份的鱼符与内廷留底相互验证,然后等待开门上班。到了中午,在食堂吃过午饭就下班回家。看着风光,不过是庞大官僚系统里一颗没找对地方的螺丝钉。

二十岁中进士时一骑当先的风光,终于从优越感转为一种负累。不能在做官的道路上一骑绝尘,就是一种丢人。辜负自己,辜负对他有所请托的亲故。无聊、尴尬,脸上却不能表现出一点儿不悦。

他曾经得到岐王引为师友的情谊,张九龄惺惺相惜的提携,但他因为与他们走得近而遭到的厄运并不比他得到的便利少。这真是佛家说的“诸行无常”。在这个巨大的机器里,他只能任凭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压榨他的天才、他的骄傲,他一天一天,可以用来成就诗歌、绘画,却终于浪费在案牍间的时间。他曾经对未来无限精彩的向往已经与过去的时间一同流逝。现在,他清晰预见自己的人生接下来的走向与结局,并冷漠地望着它以每日一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靠近。

开元、天宝年间,因为玄宗皇帝雅好文艺,在长安坊巷间漫游总能听见后世如雷贯耳的名字。但他们大多数也不能过理想中满意的生活,很辛苦。有人辛苦就抱怨,抱着酒坛子敲着碗高唱“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转头就又向当朝宰相献诗去了;也有人辛苦就跑了,潇潇洒洒唱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到齐鲁、吴越旅游,到庐山隐居去。更多的人,熬着年资当了官,甚至高官,但更不开心。甚至那个从来高傲,写“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张九龄,也要在李林甫咄咄逼人的时候写诗求饶,说自己是一只承春暂来的小燕子,没想跟谁争,也求鹰隼莫相猜。

但是王维,他感到辛苦漫长难熬永无止境的时候,不吵不闹,默默背过身去,把人生所要遭遇的痛厄,作为一种必要的忍受。

他最年轻得意的时候,长安有佛寺一百多所,佛塔林立,是城市里显目的地标。他在长安城里漫游,也常常与大德高僧闲谈,他为大荐福寺画壁,也开始向专研“顿悟成佛”的南宗顿门的道光禅师学习顿教。他年幼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几十年如一日地吃斋茹素,虔诚礼佛。这是母亲选择面对困厄的方式。他名维,字摩诘,最直白地尊奉佛教里最有智慧的居士维摩诘,冥冥中隐约指点着他走到无路可走时的人生方向。

但王维与佛教的距离也到此为止,他不能更进一步舍身为僧。那又是另一个论资排辈的势利场。《大唐大安国寺故大德净觉禅师碑铭》是王维受托写的,他没有拒绝的权利。净觉禅师,不只是高僧大德,更是唐中宗韦皇后的弟弟。他在大安国寺,外家公主,长跪献衣,高官贵人为他洒扫出行的路途。王维交往的僧人,大多与皇室牵绊不清,保持着各取所需的距离。求佛道,入山林,割肉施鸟兽,炼指烧臂,只属于选择披荆斩棘的少数人。哪怕是在去往彼岸净土的这条船上,也塞满人间势与利的杂心。

僧与俗,他都没有什么真正的同路人。在这样没有出路的夹缝里,只好把注意力加倍集中在日常生活里最微小的花开花落。

从京城往襄阳,驿道往东南驰行七十多里即是蓝田。秦岭在蓝田被劈开一道二十多里长的峡谷叫辋谷。辋谷北边狭长,向南行五六里后豁然开朗,由辋水冲刷出一块平原,庄园农舍散落其间,是辋川。鸡鸣狗吠,已经是与大都市完全不同的风景。高宗时代的名诗人宋之问曾经在此置办过一个小庄园。宋之问死后无人打理,在田野和村落间荒芜下去。王维很喜欢,买下这间别业。现在,他可以在十日一休的旬假与年节假期逃开长安那份枯燥乏味的工作,躲在辋川别业,“万事不关心”。在这些断断续续的假期里,他写下寓目游心的山水田园: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

山中傥留客,置此芙蓉杯。

——《茱萸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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