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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李白 赌徒(第2页)

一大早要到禁中报到,不到夕阳西下不得随意离开。喝酒游荡也不行,得恭候皇帝随时的传诏。别人都忙着国家大事,只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读书:“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笑也只对自己,会心也只对自己。他以为珍馐美味、宝马貂裘就是挤进朝廷中心的标志,实际还差得很远。翰林学士不过是“使职”:一个翰林学士,必须已经有正式的官职,依照“本官”定薪俸,“翰林学士”这个官衔,加缀在本官前后,是亲近皇帝的证明,是荣耀。不过,翰林院的事情,虽然光荣,只是个兼职。但李白,跟别的翰林学士完全不一样——他从头到尾并没有在吏部的任何地方登记,更不要说“本官”。

这样隐秘的差别,是官僚家族里口耳相传的经验。李白给自己编造了皇亲国戚的身份,自称是西凉武昭王李暠的九世孙(唐高祖李渊是李暠的六世孙)。事实上,李白家里近世的先辈都是布衣平民,他又从哪里提前得知呢?

李白极力收敛起他大剌剌的性格,谨小慎微地学习做一个公务员。可是,总有藏不住的时候,便被同事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必须一边忍受刻板无聊的日常一边忍受同事的议论,向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李白可怜兮兮写道:“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他直到晚年都恨恨回忆起被排挤的生活是“为贱臣诈诡”。甚至,有人在他背后向皇帝说三道四,他知道了,但孤立无援,也无计可施,只能事后咒骂“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而另一边,得宠的人便可以“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

巨大的不公正让李白愤愤。他拘束着自己,只为等待皇帝兑现之前让他做中书舍人的承诺,但皇帝根本没再提起这话头。不仅没给他任何正式的官职,甚至没给他派什么正事。李白终于忍不了这望不到头的枯燥与排挤,向皇帝提出了辞职。

也许皇帝只是忙忘了,他一提出辞职便记起来了呢?

皇帝拿到辞呈,哦了一声,甚至没有像样地挽留,便赐给他一笔金子,体面地让他离开。永远有叠如浪涌的才子向皇帝面前挤过来,文学侍从是通向李白梦想的事业道路,但对于皇帝,只是少了一个陪玩的人而已,不是什么需要费脑筋思考的问题。

李白以为,他离中书舍人只有一步之遥。功败垂成,都是有人害他,他算来算去,害他的人一定是张垍——张垍以太常卿本官充任翰林学士,但他父亲是做过宰相的燕国公张说,自己是玄宗宠爱的女婿。在李白看来,一定是张垍嫉妒他,技不如人便靠着出身向皇帝说坏话。

但做中书舍人本来也不靠文采。这是帝国文官系统吊诡的地方,似乎文采、学问是甄选官员的标准,实际上,好文采远不如对官僚系统运作体系的熟稔。唐代授官,五品以上制授,六品以下敕授。制、敕与拜官的拜册都由尚书省相关部门拟定呈给皇帝。文官由吏部管辖,武官由兵部管辖。只有皇帝直接领导的供奉官(常常负有监察责任)如拾遗、补阙等,虽然是六品以下,由敕授,但不由吏部插手。中书省草诏,门下省审查批准,然后奏复皇帝,皇帝看过无误,便画“可”或“闻”,再转回门下省缝印,而后送尚书省执行。有时候中书省按着皇帝的意思拟出制敕,门下省审查不通过,门下省给事中可以“涂归”,“封还”中书。太宗贞观时候有名的魏征就做过给事中,曾经有封还敕书三四次不给通过,气得皇帝只能诏他御前讨论的故事。

在这样成熟的官僚系统里,皇帝喜欢一个人,想在官僚系统里给他一个职位,也需要许多人的点头同意。而这“许多人”有很多理由和方式阻止皇帝。官僚系统的分权是为国家机器能够正常运转而设,它负责过滤一意孤行的巨大危害,但同时,它也过滤特立独行的耀眼才华。

要做官,李白有许多考试可以参加:考进士,考明经,通儒家五经的,通一史的,甚至只是文章写得好的,被注意到了,与其相对应的六部二十四司具体的行政部门或者中书省都可以安排特别考试。皇帝还会在每年举办“制举”,以各种名目考试人才。

但“我不能参加任何正规的考试”这句话,李白没法告诉任何人。他年轻时绵州刺史便想要推荐他参加制举,被他以“养高忘机”为名,冷淡地拒绝了,哪怕他曾经在《秋日于太原南栅饯阳曲王赞公贾少公石艾尹少公应举赴上都序》中以羡慕的口吻送别他参加制科考试的朋友们说:擅长政务也好,擅长外交也好,都能在制举里得到好的前程。只是他,必须继续特立独行地引人注目,再极力吹捧对他表示兴趣的一切高官显贵,在这条不可能的道路上一走至黑。

他生来就被剥夺了通过考试飞黄腾达的选择:哪怕他有在正规考试里拔得头筹的才能,也根本无法通过考试之后的资格审核。参加礼部考试之前需要先参加各州贡举。各州贡举的人选必须有明确清楚的本州县籍贯。考完之后,考生需要“怀牒自陈”:带上证明家世的户籍文件,接受对选举资格的查验——考试也不是英雄不问出处。有人说,李白的父亲经商,所以作为商人他没有资格应考;但更大的可能是,李白一家根本没有户籍。

李白的身世最详细的记载来源于他的族叔李阳冰的《草堂集序》和范传正为他写的墓碑《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范传正这篇碑记中关于李白的生平录自李白的儿子伯禽)。李阳冰和范传正都讲到李白的先辈因为犯罪被流放,不得不改换姓名。一直到武则天神龙年间,才逃归蜀地。唐初求贤若渴,增加科举的考试科目,连能够靠门荫做官的贵族子弟也以考上进士为荣,但李白的家族直到他这代已经有五世无人做官。

李白的父亲从西域回到中原,沿魏晋时已经开通的西山路本可以在松州、茂州(今四川松潘县、茂县一带)直接南下繁华的成都,但李白一家却到松州之后向东南,定居在荒芜的绵州。李白家里对教育十分看重,在李白小的时候,父亲便严格督促他读书作文。“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汉赋楚辞,诸子百家,博观约取。

在李白的时代,京城原本只供给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上学读书的弘文馆、太学,也已经开始招收少量的庶人。可是,望子成龙的李白父亲既没有把家搬往文教更发达的州县,李白也没有能够进入学习条件更好的京城国子学。逃归的人家没有户籍,他努力避开任何会被盘查身份户籍的活动,甚至不愿意去人口更繁多的州县安家。

同时代的诗人都在拼命考试,李白想都不能想。他只能靠拼命“特立独行”,夺人耳目。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是个专业道姑,皇帝也是个受过道箓的修道爱好者。长安和洛阳不仅修了道教的轩辕黄帝庙,还开设了教授道教经典的崇玄学。为了再次受到关注,李白既要做个名诗人,也想做个名道士。天宝三载(744年),从长安离开后,他先去安陵(今河南鄢陵)请道士盖寰为他造了道箓,而后在齐州(今山东济南)紫极宫高天师处举行了仪式,受道箓。有了这张纸,从此他便是官方记录在册的道士,在天庭有了与自己对应的神职,有了念符咒差遣天兵天将的资格。只要他高兴,便可以腰佩桃木剑,身挂法印、策杖,穿上道袍道冠,弃俗求仙,长生不老。后来,他甚至还一本正经地头戴远游冠,腰佩豁落七元流火金铃,在曹南山造了一个炼丹房(每次李白受了委屈,灰心丧气时便要喊着“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去山里炼丹)。

然而,李白并没有从此老实地在得道成仙之路上耕耘,相反,他给自己规划了更周全的干谒路线。给驸马独孤明写诗,恳求“公子重回顾”;《赠崔咨议》写自己是一匹天马,只是世道翻覆,前途难料,希望崔咨议能够提携,他就能够驰骋大路;《赠裴司马》自比技术高超的秀女,但被人嫉妒陷害,生计可怜,“向君发皓齿,顾我莫相违”。

他时时回忆起那时金灿灿的殿阁上,人人都向他躬身行礼。他做了一切努力,为了再次回到皇帝身边。

只是,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

从长安去哪里都方便。驿路从帝国的中心辐射出去,东到宋州(今河南商丘市南)、汴州(今河南开封东南),西到岐州(今陕西凤翔),路边酒店旅舍林立,有酒有肉,还有驿驴可以租借。或者走水路,洛阳是全国水道的中心,运河的起点。想去南方只需要在洛阳上船,沿通济渠到汴州,沿汴河一路东下,经过宋州、宿州(今安徽宿州),到泗州临淮再换船沿淮水到楚州(今江苏淮安),而后便能顺着漕渠到达扬州。路上的治安很不错,哪怕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也可以放心遨游,更何况他是袖中藏匕首、腰上挂长剑的“武林高手”李白。

去哪里都好,独独不能回家。

李白离开长安的这年四十好几了。与他的同龄人一样,他娶过一个妻子,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孩子们的母亲是故宰相许圉师的孙女,很早便去世了。他带着孩子们从安陆(今湖北安陆)搬到东鲁兖州(今山东济宁),同居了几个妇人,都不开心。她们不满意他喝酒修道,没有收入考不了功名,整天嫌弃抱怨。鲁地儒家文化根深蒂固,在老儒生眼里他一身顽劣,连头发丝儿也透着不可救药。李白不受闲气,他嘲笑自己的同居女友是“愚妇”,又写了一首《嘲鲁儒》,为老儒生画了一张漫画:老儒生为了书上两句话的意义,熬了一头白发,你要是问他点儿跟国计民生相关的,他就满头问号,如坠烟雾。穿着的衣服如同几百年前的出土文物,动一动就一身尘土。现在的朝廷,根本不喜欢你们这样的啦!

丢下气死人的诗,李白学剑漫游,访道友,饮美酒。

作为父亲,他与儿女们相处的时间不如一同隐居修道的道士,不如“玉碗盛来琥珀光”的兰陵美酒,更不如漫游齐鲁历经的山水。他看起来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单身汉,但他也依然有一个父亲的温柔。天宝元年,李白从山中隐居归来,皇帝诏他入京的消息适时来到,他扬眉吐气地写下《南陵别儿童入京》。但在这首诗里,他也写见到久违的父亲扑上来牵住他衣角的儿女。在他这个家里,只有他每回归来都会“嬉笑牵人衣”的一双儿女值得留恋。两年过去了,他虽然带着皇帝赏赐的黄金离开长安,但依然没有谋到长久的显赫官爵。李白自然渴望与儿女团聚,但更无法忍受女友与邻居的嘲笑。

他决定往东去江南,见四百年前的谢安,三百年前的谢灵运,两百年前的谢朓(tiǎo)。他们生活在已经逝去的时间里,也生活在他的仰慕里。李白总在诗句里追赶谢朓与谢灵运的脚步。谢朓写过“朔风吹飞雨,萧条江上来”,他便要写“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谢朓写过“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他便写“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谢朓曾经做过宣城太守,李白把谢朓赴任的路线都摸清了,跟着走了一遍。他后来漫游江南,甚至把家安在敬亭山下谢朓故居边,“我家敬亭下,辄继谢公作。相去数百年,风期宛如昨。”他也登上宣州谢朓楼,唱“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在谢灵运身上,李白找到身世与际遇的共鸣。谢灵运是谢安的重侄孙,家族高门,但他自己却从小就被寄养,人人都叫他“阿客”,甚至在他无法为自己说一句的时候,他被排除在时代之外的命运便这样定下了。李白也是这个时代的客人,但他上天入地使尽浑身解数为冲破严丝合缝的选官制度罩住他的一张大网,抗议他被排除在时代主流外的命运。他像一头固执的蛮牛,必须要去撞击长安城政权中心固若金汤的圈层,但在他心底,总恋恋不忘的是他偶像们生活过的地方,他的精神故乡。

天宝六载,李白在南京。他终于远远逃开家庭的琐事与世俗的审视。但在精神自由与舐犊之情间,李白并没有他常常表现出的那样潇洒。没有酣宴与冶游时,他还是会想念起他的一双儿女。他想,离家时在屋旁种下的桃树应该已经长成,恐怕跟屋子一样高。开花的时节,小儿子伯禽与小女儿平阳也许双双在树下玩耍,小女儿折下桃花想要献给父亲,才想起来,阿爷已经有三年多不曾回家了。他寄给孩子们一首诗:

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

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

春事已不及,江行复茫然。

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

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

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

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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