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进朝阳宫,韫姜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迷茫之感。她立在朝阳宫的前院,抬头看正殿前的漆金匾额,问:“皇子、公主们都挪回来了?”
千珊念及韫姜同贵妃有同党之谊,于是客客气气地回她:“回德妃娘娘的话,皇上下令复了贵妃娘娘的位份同封号,也一并下旨将殿下、公主们送回来了。说还是贵妃娘娘躬亲照拂来得稳妥。”
韫姜点点头,说:“是啊,馺娑宫的嬷嬷们再贴心,哪有生身母亲照顾来得好呢。”她饱含深意地转脸看向千珊,“你还是恪贵妃跟前的领事宫女,看来贵妃信你的话,也明白大是大非。”
千珊脸色一瞬的异变,口中还是稳妥地应:“看来德妃娘娘也一应知道了。景安姑姑特来吩咐的,奴婢知道事情轻重,不得不答应下。贵妃娘娘信奴婢,也是奴婢的福分。”
她说着上前两步,侧身打起帘子,恭请韫姜入内。韫姜入内时,见贵妃正端坐在落地罩内的次间,她转脸见韫姜过来,起身迎她。
韫姜松开愈宁的手,示意她退下,一面含笑说:“贵妃姐姐客气了,只是不知往后,还有没有这样和睦相处的时候。”
贵妃短笑一声:“不是你说过的,且看当下罢。请你来商议庄懿贤妃同柳顺华的丧仪,你且坐吧。”
“贵妃送来的册子、单子本宫一应看过了,因临近年下,一例数额都是化简了的,也是情理中事。何况淑妃临盆之期在一月中旬,也得注意些忌讳。如若她出了些岔子,可知不会来攀诬我们。”韫姜敛裙在交椅上端坐了,又将贵妃推来的册子翻开看过。
贵妃赞同地点点头,脸上显出鄙弃的神色:“不叫她如愿以偿地生出个儿子来,她必要掀出一番风浪,实在是烦心。”
韫姜只是冷笑,和着贵妃把丧仪的事商议定了,喝了茶,才又说:“孩子们都大了,等淑妃明年生了孩子,到了春日里,也许就该给晋安议亲了。晋安之后,就该是再枫了。这样盘算着日子,仿佛一下子过去了。”
贵妃远眺向窗外,声音有些戏谑:“为孩子盘算日子,我们可就是对头了。”
韫姜拿起银箸,签了一块紫薯山药糕送入口中吃了,才说:“孩子上的事,把嘴皮子说破了,想必姐姐也不信的。这事儿看不了当下,得看日后了。不过本宫还得说一句,皇位、储君、后位,不是人人都想争,都想抢的。贵妃姐姐,到时可别伤错了人。”
转脸回来,贵妃拿眼盯着韫姜,似乎要把韫姜看透一样,她有句话到嘴边,还是没吐出来,停了停,她说:“本宫的兄长递消息过来,与齐国交战,本宫娘家与萧家尤为出力,为稳军心,皇上似乎有意纳萧将军的幼妹萧氏入宫为妃,大抵是来年开春的好时节或者更早些,过了年节就是。我兄长送来的消息,不是十分的真,也是七八分笃定了。”
韫姜显然有过一瞬的不悦,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展出一个稳妥得当的微笑:“这是好事,萧将军忠心耿耿,为国尽忠,把他的幼妹迎入宫里,也是萧家的福气,我们的福气。”
贵妃支颐,玉指顺着滑过面颊:“你还是这样,本宫最不喜欢你这样,造作得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昧着心说假话,这是舒坦了谁呢?”
韫姜轩一轩眉:“这满宫里不都是假话吗?什么地方就该说什么话,哪儿有一句真话呢。”她掀开霁蓝釉茶盖,看着碧澄澄的茶水,上头隐约倒映出自己戏谑、自嘲的表情。
贵妃缓缓说:“你说的倒也是。”她深深望韫姜一眼,心里百感交集。她刚才没说出的话是,“本宫知道你身子孱弱,无心后位。依你行事作风,也不会扶你儿子上位,可是后宫诸事,从来就是事与愿违的。”
送走韫姜,千珊进来撤换茶水,见贵妃心事重重,于是问:“娘娘可是有心事?”
贵妃捧过千璎递来的手炉,说:“你瞧见德妃的样子了,穿得是上好的一品玄狐皮大氅,还是瘦瘦弱弱的样子。”
“是,听说今年一品玄狐皮只有三匹,一匹进了慈宁宫,余下两匹都给了德妃娘娘。”千珊命人往炭盆里添炭,一壁回复贵妃的话。
“这说明什么?”贵妃从案桌上的水晶盘里取过一只砂糖橘,剥了皮掷入炭盆里,登时随着咝咝的声音,散发出清甜的香气,“德妃极其得宠,不过她身子孱弱,能活的年岁也就摆在这儿了。她不足为惧的。不过她儿子……她儿子为长,又极得皇上宠爱,难保将来不会成为储君的。”
千珊道:“这可不一定,德妃娘娘的二皇子殿下虽得皇上宠爱,可是这几年功课、骑射上的成绩不过平平。咱们大楚历来是立贤不立长的,咱们三殿下聪颖,皇上赞不绝口的,还怕二殿下么?何况二殿下不比咱们殿下活泼,虽说待人客客气气的,可是这样老气横秋的,哪儿能讨皇上真心的喜欢呢?不过是借着德妃娘娘的东风罢了,来日德妃娘娘薨逝,他也就不成威胁了。”
贵妃想起自己的宝贝儿子,越想越爱,于是道:“也是。何况德妃的脾性本宫知道,她是个喜欢太平的,想必也这样教导自己的儿子。倒是淑妃,她若生了个儿子,和她才有的争。”
等着再阳下课回来的时候,韫姜命人备好了暖身的姜茶同糕点,因她畏寒,故只在正堂里等再阳下学回来。
候着时间,只听外头有说笑的声音,韫姜朝着愈宁微笑:“听着有枫儿的声音,想来是一道过来坐一坐,你快再去添了茶同点心来。”愈宁也是欣慰,笑吟吟地领了命下去。
她听笑声渐行渐近,于是起身朝门口走去,恰好秀安打起帘子请两位殿下入内。只见两个清朗如月的少年郎笑着进来,二人不约而同地解下沾了飞雪、寒气的大氅,一同上前问了安。
再枫一面行礼,一面口中笑着说:“德娘娘屋子里好生暖和,像是暖春天气一样。”
再阳微笑:“母妃她素来怕冷,炭火盆一步放一个呢。”
自再阳大了后,韫姜已鲜少看他这样玩笑了,现下见了,只觉得心中欣慰,笑着拉两人入次间去坐,一面口中说:“你是大了,敢来调笑你母妃了。”
再枫搓搓手,韫姜见他手微微泛着红,可知是练箭冻着了,于是忙将手中的袖炉塞给再枫,一面又叫泷儿去拿两个来。
“母妃不知,今日儿臣赢了皇兄两箭呢。”再阳同再枫落了座,他侧着脸朝向再枫,口中喜吟吟对韫姜说。
再枫连忙接口:“德娘娘可别听二弟的,要不是今儿个手冷发涩,抖了几箭,二弟这射艺上可越不过我去。”他说着朝再阳轩一轩眉,“二弟连着输了我好几日了,今儿突然赢了一回,才着急忙慌要我过来作证,向德娘娘邀功呢!”
韫姜只是捂嘴笑,拿着玉指点了点那二人,欣欣然道:“都有的嘉奖!枫儿留下一道用个饭罢。”说着朝向再枫,温柔道,“你的长姐晋安公主也快到了下嫁的年纪了,盘算着,再过两年,你也该娶亲立府了。”
再枫的喜色微微收敛,低着头说:“这样说着,成家立府虽是好事,倒也有些不舍。何况儿臣尚未有所成就,娶亲之事或可不必着急。至于长姐,她……她从前对德娘娘不敬,儿臣同她争辩了几句,她反而心中记了恨,之后一见了我,没有手足之情,反而分外眼红。儿臣不喜欢长姐的行事作风,也没去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