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姜走得累了,就在太液池旁边的一处凉亭歇脚,她端然晏坐在石凳之上,凝望着太液池的碧波荡漾。
她一时看得失神,不曾注意到佟黛笙的到来,她静静地立在一片荫凉下,一身淡牵牛紫妆花锦缎褙子并玫瑰红百褶月华裙,一身清丽典雅之姿,身量窈窕纤细,乍然一看时竟如同韫姜一般。
被她的请安声一惊,韫姜猛然回过神来去看她,心里不觉愈发诧然。
佟黛笙姿容端丽,气质出尘、与众有别,过来施施然问了一礼:“嫔妾佟氏兰才人见过德妃娘娘。”
已经是才人了,果然是盛宠。韫姜只装作不知道她的样子,同她招呼过,请她一起坐下说话。
“真是天作之巧,本宫出来一趟竟将两位新晋的妹妹都见着了。”韫姜调侃着,悄悄儿地拿眼打量了一番近在咫尺的佟黛笙,佟黛笙生得没有昭小媛娇美,气质神韵上却更甚一筹。遥遥望去,倒同韫姜一般无二。
“不是巧合。”佟黛笙娴静如娇花照水,一举一动端雅优美,言语声音亦是娇软绵柔,但她碧玉一般的秋曈却结着一层悲伤的霜,“嫔妾听闻今儿德妃娘娘出来散心,特意寻来的。”
“是么?”韫姜饶有兴致地侧首去看她,笑意收敛了些许。
“诚如娘娘所见,嫔妾的神情模样像极了娘娘。”佟黛笙纤巧如葱的玉指滑过樱唇,轻盈托住自己嫣红似桃的香腮,“娘娘是天姿国色,并非嫔妾自吹自擂,像娘娘的嫔妾,自然也是美的。可是嫔妾不喜欢自己的样子,也不喜欢嫔妾现在的举止形容。”
她静静地开口絮絮着,仿佛在念着一个故事:“从小姨娘姑婆们就夸嫔妾乃是玉人之质,入了宫,嬷嬷姑姑们也夸嫔妾生得好福气,只是一处美中不足,就是像未央宫的德妃娘娘,若是叫有心人瞧见了,恐怕不好。所以嫔妾自入宫而来,几乎不出尚服局、莳花局两处。可是我到底出来了,还得幸做了嫔御,伴驾御侧。可是我常常想,如果我不成这样,我就没有这一切了。我也许不必这样过活,做人的一个影子。”她深如潭渊的瞳冷冰冰地转过来,平静地说,“我听皇上在梦里唤‘姜儿’,问了才知道那是娘娘的闺名。”
韫姜平静无澜地凝睇着她,缓缓说:“容貌是父母给的,神情举止却非如此。就算是一起长大的,还有各自的不同,更遑论你我。要不是刻意,怎么会如此相似。你不愿意,那便是身不由己了。在宫里,叫人知道你身不由己只会平添烦忧,你何故巴巴儿来找本宫倾诉坦白?”
“因为我想瞧一瞧真正的德妃娘娘是什么样子,是怎样的神情气韵。”佟黛笙垂首,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缂丝花蝶紫檀木柄宫扇,“嫔妾想要告诉娘娘,是因为嫔妾不想白白地做了人的影子而终生憋瞒。何况告诉娘娘也无妨,从来没有影子胜得过光的道理,不过是可怜人的一段悲咽,娘娘听了也就忘了,何妨呢?”
韫姜拂过触手生润的扇档,弧线优美的侧面精致得恍如精雕细琢的瓷人儿一般,她病中瘦削,轮廓愈发分明,只是眉骨下颚本自柔润,叫人看着还是清婉若一泓清透见地的水。她轻声道:“快活不快活都是自己给的,你再像本宫也终究是你佟黛笙,不是本宫傅韫姜。你明白这些,何苦又作茧自缚呢?”她搭着愈宁的手站起身来,侧过脸对佟黛笙浅浅莞尔,“本宫且要回宫去了,你且好自珍重罢。”
佟黛笙立在凉亭内目送韫姜款款离去,她的背影纤瘦颀长,优雅端方,她自嘲着对身边的宫娥说:“画虎不成反类犬,我终究成不了德妃娘娘的样子,或许德妃娘娘说得对。怪不得她叫皇上这样牵挂,我如今明白了。”
韫姜宽坐在垫了鹅毛褥子的软榻上,将亲缝做给再阳的一件晴蓝过肩攒松竹蜀锦秋衣翻来倒去细细看了,才安心堆叠好,等泷儿稍后拿去熨烫熏香。
泷儿进来取衣时道:“娘娘,簪桃姐姐回来呢,正在庑房处更衣浣面,整饬好了就来给娘娘请安回话的。”韫姜颔首,端了一盏明目静神茶呷了两口润喉,神色一例是淡淡的,笼着晨雾似的忧愁。
不移时簪桃进来,韫姜叫她绣墩上坐了说话,簪桃回:“从簪堇老家回来,只找到一个些微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请了祖地下了一棺衣冠冢,又请了当地静安寺里颇有造诣修为的大师来诵经作法超度了。依娘娘的吩咐,给了那亲戚些许银两,要他看顾好簪堇。一切都要安排妥当了。”簪堇的眼尾带着隐秘的醉红,瞳仁氵显漉漉得淋了雨似的,她垂着眼睑收敛起凉意,勉力以平静的口味徐徐道来。
韫姜的泪早已哭得干涸殆尽了,她沉静的语调里逸出一缕微不可查的悲恸,道:“已经尽了心力了,望她早登极乐。”她不自觉攥紧的粉拳抓皱了羽纱的罗裙,一縠一縠像被打破宁静的湖面一般。
“还有一事倒是不得不与娘娘说说,真是桩奇事,也因兹事体大,所以不敢妄自行动,特地回来告知娘娘,请娘娘的意。”簪桃抬手抹去眼尾的悲凉,挺直了背脊,正色道。
眼见韫姜颔首示意她讲,簪桃于是道:“奴婢奉娘娘之命归乡,为簪堇安置身后之事,几番寻查簪堇的亲眷,不料得见了一位熟人,正是当年为皇后娘娘接生的蒋妈妈,不知为何反而隐姓埋名地过活。要不是奴婢从前见过,也不知道那是蒋妈妈。奴婢怕打草惊蛇,只问了旁人,都说那是什么吴妈妈,几年前来的,会些接生婆的功夫。我便料定那就是蒋妈妈,否则哪有长得一模一样还会接生的奇缘?奴婢实在疑惑,她为什么去那僻壤之地,还改换了姓名。照理她是够资质为皇后娘娘接生的婆子,便是不做了,也不至如此。”
她接过泷儿递来的一碗茶捧着吃了润喉,才继续说:“奴婢派了人盯紧了那蒋妈妈,那人回来报说蒋妈妈日日在家烧香拜佛,口中念念有词,絮絮的仿佛是祝谁早登极乐,再别投皇家之类云云,之后也没动静了。”
韫姜一霎时敛声屏息地肃穆起来,千万思绪蜂拥入她的脑海,她的眼神一时空洞黯淡,虚无不见光彩,一时又猛的亮起诡谲的精光,如乍射的一箭一般。
她几乎哑然,张张嘴,声音压抑而诡秘:“当年皇后双生子是夭亡了一子的,人皆叹可惜,多说难得双男之胎,一模一样,偏生没了一位。”
簪桃的心剧烈窜跳起来,一股恐惧缓缓攀爬上她的心,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辛秘,失声道:“难道是蒋妈妈,她怎么能在皇后的眼皮底下……”她惊诧地以袖掩唇,才润的口喉立时火辣地干燥起来。
韫姜肃色道:“去取纸笔来,攸关性命之事,要是没有手段,也没法从蒋妈妈嘴里撬出来,须得请一请兄长了。这件事一定不简单。”
泷儿吓得扶住槅子架,勉定心神站定,道:“若是真的……蒋妈妈怎么会有通天的本事,难不成皇后默许了她……”
韫姜的冷笑像散在寒风里的冰霰,刺骨凉薄:“被权势贪欲所逼,早已疯魔无心,岂无此理?或许当真如此。”她怨毒了皇后,不惮以最恶的心去揣度她。
她旋身站起,恰逢和如命同华惠允前来请平安脉,于是略整衣衫入次间去见。
她命人备好茶水点心,端坐在玫瑰椅上静候和如命进来按脉,而华惠允去查验用物药膳等。和如命照例有礼地问了贵安,韫姜注意到他俊秀白净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沧桑与印记,他的眼尾飞出了几条隐秘的细纹,像玉石里攀爬的纹路一般。
她带着愧疚之意对近身来把脉的和如命道:“辛苦你了和大人。”
和如命抬头温和一笑,他的眸子还是清透得像玉石一样闪着濯濯的星芒:“娘娘此言折煞了,能为娘娘鞠躬尽瘁,使娘娘玉—体安泰无虞便是微臣之幸。”
韫姜一时无话,感激又愧怍,和如命的手有点子女像,指尖纤细尖润,修长分明,但多了几分宽大与英气,他把手轻柔而小心地搭在韫姜的腕子上,韫姜迟疑着开口,道:“和大人……有一事本宫心存疑惑,想要问一问你——当年皇后双生子其一夭折,太医院内可有异样传出么?”
和如命怔了一怔,迟缓地抽回手来,垂头陷入深思中去,须臾后回道:“旁的不知道,只当年为皇后娘娘接生的统共四位太医,以院判大人为首,陆大人为辅,江、武两位太医为佐。皇子夭折后,江太医因同微臣曾有一年同窗之谊,所以回来同微臣感叹可惜可怜,说夭折的皇子出生时还很好的,却殁了,大抵是上天作弄,造化弄人。——娘娘为什么问这个?”
韫姜一指备好的圆凳示意和如命坐好了说话,又叫人上茶水来,才将之前的事拣着要紧大概说了,又说:“原因如此,才问一问和大人的。”
和如命知道她为什么要刨根问底地追究,于是回:“既然是娘娘的意思,微臣与师兄必定为娘娘查问。”说话的档口华惠允进来回话,在一边备好的圆凳上也坐了,和如命将适才的谈话说与华惠允。
华惠允随性的面容上闪过一刹的惊异,端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攥紧而后迟缓舒散开,凝重道:“依师弟所言,有些疑窦在内,可惜当年未存疑心,仓促了事,如今也难查验稚子是否有异。”
“皇子夭折后太医必定查验过,当年若真的有什么异处,纸终究包不住火,应该可以查询出些蛛丝马迹。”和如命将茶端正捧在手心,姿态英挺有礼,徐徐说着,仿佛在同韫姜谈论家常闲话一般。华惠允也恢复了惯常随和的神色。韫姜谢下告了辛苦,留二人吃了茶才叫他们走了。
出了未央门,华惠允眼见未央宫内飘出瘦黄的银杏,未央宫内四季长春,唯有殿前两树银杏会在秋日抽黄落叶,显出真正的秋色。
他回首留意望了一望,对和如命说:“这宫里眼花缭乱的奢华,人的心却是最丑陋的。娘娘也是不易,我第一回见娘娘时,娘娘也还在病中,可是神情姿态与现在已经截然不同了。然而——才几年的光景。”
和如命的神色更为落寞,仿佛随风飘零无以为靠的一叶枯黄,零落在尘泥里腐朽。他将手袖在内,缓解了脸上的神情,让语气尽力平静下来:“我当年初见娘娘时……”他的话戛然而止,噎在喉间终究没能吐露。华惠允轻拍和如命的肩,他叹道:“尽力所能及之心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