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寒光生积雪。
白亮明朗的雪光穿过明纸照进来,衬得一室内一派静谧。
琳美人斜躺在长榻上,桑柔将晾得温温的汤药送到琳美人面前,琳美人就着桑柔的手将熬得酽酽的汤药一气喝尽了。桑柔迅速将药盏往手边一放,签了两颗水晶蜜饯山楂送入琳美人口中,驱散浓重的苦涩之味。
“还好到了秋冬之际,伤口不易发炎滚脓,否则在夏日里更要百般禁忌,谨防留疤。”桑柔一壁继续手中的动作,一壁宽慰琳美人。
琳美人脸上的伤在悉心调养下褪成薄薄的粉色,在铅粉的饰盖下可以微不可察,她不自觉抚上面颊,伤口的刺痛已经退去,心中的愤恨却愈演愈烈。她咬牙隐忍住,随口问:“叫你去查的那位侍卫怎样了?”
桑柔浅淡的微笑一敛,有些为难地瞟了眼琳美人,见她脸色不佳,不敢随意忤逆,于是才开口:“那位侍卫大人尊名唤作钟离叙,是从华阳行宫提拔过来的,年廿六,尚未娶妻……”
她见琳美人嘴角有些诡谲暧昧的笑意,赶忙说,“可是奴婢听说这位侍卫大人仿佛有位意中人似的,是教坊司曲部的小朱氏,二人有些往来……”
琳美人的脸色急转直下,眼中呼啸的寒风犹甚于外头凌冽刺骨的冬风:“朱氏?此人什么来历?”
桑柔恹恹耷拉着头,有些为难又有些不忿:“有传言说,朱氏同恪贵妃娘娘有些交集,她在曲部稳占着头一份,也有贵妃背后扶掖的缘故,从前还有另一位朱氏,是为大朱氏,大朱氏也便是之后的韵更衣,可惜因着一些讳莫如深的密事受了重惩,也就没有她的传言了。如今曲部数小朱氏为首,宴席歌舞无她不可的。”
“无她不可?也不过是区区一位歌姬罢了,同奴才有什么分别?还是供人取乐的,更为不堪。”琳美人不知为什么平白升起一股妒忌的业火,对这位朱氏颇为恼怒与轻蔑。
她支起身子,将灰鼠毛皮毯子往膝上一拢,脸色沉闷而肃杀,带着无名的烈火。桑柔为之一怵,感到无形的压力倾颓过来,她只敢僵身而立,不敢赘言。
她欠身打开窗子看外头的天气,雪霁风停,外面是一片皓白无瑕的天地,雪本无味,却自然有沁人心脾的一股清凉,清如雪莲,“雪停了,本嫔也百无聊赖的,你去请那位朱氏过来给本嫔唱一曲解解闷罢。”
桑柔正不知如何劝解她,恰好宫女儿进来将一盒景泰蓝团花小钵奉给琳美人:“小主,该上药了。”琳美人颔首,揭开那小钵一瞧,却没用过,故问:“上一钵的用尽了?”
那小宫女低眉顺眼,恭敬十分:“喏。小主为伤口好的快些所以用得勤些,一钵之数不在多,故用尽了。这是另一钵,与之前小主用的是一样的。”琳美人想起呈上来时确有两钵,她顺手指了一钵景泰蓝雉鸟纹的,余下的正是这钵团花的。她并未细想,以指肚沾了些许对镜搽了上去,因伤口将好,她也不过略施一星,此膏入白芷、寸冬、元胡、白术等,膏色凝白,清香萦鼻,确也好用。她顺手将钵递给宫女,扬起下颚示意桑柔快去,桑柔见阻拦不住,才一脸难色去了。
雪天路滑,来去两炷香—功夫,小朱氏才随着桑柔进来,遍撒缠枝榴花纹厚棉帘子一掀,立即灌入令人怵抖的寒气与些许雪片来。
琳美人留心去看,只见闪身进来一位身量中和、体态纤秾的女子,兜着雀羽大红猩猩毡,以极优雅自若的举止掸去身上的寒气雪花,又将毡子解下,递交给另一位歌姬模样的人,那人便欠了身出去。
小朱氏转头过来,眉目端丽清秀,有着水乡歌行的婉约曼妙。她掬着一弯浅而不妖、熨帖和婉的笑,款款过来。
她一步一行都是风情,已没有当年拘束瑟缩之态,盈盈间都是怡然自得。琳美人脸色阴沉,由得她拜倒行礼却不叫起身,她阴阳怪气地问:“你就是曲部朱氏吧?听闻你歌喉婉转,如林籁泉韵、凤鸣鹤唳。今儿本嫔也好见识一见识,你可有拿手的曲子?”
小朱氏大感来者不善,因主子不叫起身也未敢妄自行动,于是将头低垂下,柔音说:“奴婢无才,未敢承琳美人谬赞。奴婢所擅者不多,个中有一首晏殊的《诉衷情》,连皇上也赞的。”
琳美人剜过小朱氏,暗自冷笑,好一记以柔克刚,搬出皇上来,她反而立时不能拿她怎样了。她捧着鎏银芙蓉金镂纹的铜制手炉,闲闲地勾着上头精致的纹路,道:“你如今是给本嫔唱,并非给皇上唱,这又是拿什么款儿呢?”
小朱氏岂料她如此咄咄逼人,懊恼地思索到底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琳美人,想破了天还是没个准数,跪得久了,坚硬的地板混合着丝丝的寒气,从跪倒的膝盖一针一针钻进来,她泰然的神色隐隐有些变动,口中仍不敢无礼:“是奴婢欠虑了,奴婢不知主子想听何种,但凡主子要听,奴婢都能唱。”
“真不愧是供主子们取乐的头一份,备得这样齐全,否则也不能是第一人了不是?”琳美人嗤笑出声,小朱氏浑身一颤,愔愔笑容僵住,脸色难堪下来。
琳美人下榻绕着小朱氏,闲闲转了两步,小朱氏忍住满腔怨怼与愤懑,“奴才万不敢当第一人之称,这不过是噱头玩笑之词罢了。”
琳美人见她如此伏小坐低,干脆扬手命人下去,直截了当与她说:“宫规祖制,宫女侍卫不得私相授受,你纵是教坊司的人也与宫女无异,为什么却与一位钟离侍卫纠—缠不清?”
小朱氏本还把持着,可听到了“钟离”二字,登时满脸飞红,嗫嚅不清起来,她不自觉抬起身子,咬牙道:“不知琳美人何出此言?此事重大,奴婢万不敢受。”
琳美人见她一霎时露出急色,心下更是莫名的愤愤,冷着脸说:“但愿如此,别拿一身子妆狐媚子的功夫去坏了规矩,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朱氏脸色惨白,只弱弱应了一声喏,琳美人越见越心下烦躁,挥手叫她下去,琳美人如蒙大赦,踉踉跄跄起身走了。
琳美人因心急愤懑,脸上不禁冒起细密的细汗来,脸上也就影影绰绰泛起瘙痛来。她捂脸坐下,唤桑柔备水进来浣面,她双掌合并掬起一抔水,将脸浸润进去,倏然满脸滚—烫刺痛起来,她尖叫出声,头直直往后仰。
桑柔吓得抬眼去看,只见琳美人伤疤处亟亟红—肿、甚至泛起气泡起来,甚为恐怖,她惊得哑口无言,赶紧将景泰蓝水盆一边一放,抽出丝绢来给琳美人擦面。
琳美人吃痛一掌打去,连声尖叫:“快去请太医啊!”桑柔吓得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去了,琳美人被满脸的刺痛吓得滚下泪来,仓皇去抓榻几上的铜镜,只一看时,道道伤口上尽是皮—开—肉—绽,可怖至极,她一声呜呼哀哉,昏厥过去。
千珊进来报时恪贵妃正哄着再勋同寿城,寿城此时已会娇娇软语,倒是再勋还咿呀不清,二人闹做一团,在夺一柄黑檀木柄的如意拨浪鼓,逗乐得恪贵妃纵声直笑。
千珊进来堆笑施了一礼,附耳道:“琳美人的事成了,不过伤口快好了,所用不多,倒没绝了她的后路。听周太医身边的小厮来传的话说,白氏体质偏好些不易留疤,假以时日还是能好的。不过现在烫得厉害,也够她吃一壶的了。”
恪贵妃将染上困意的寿城拢入怀里,轻拍其背,那慈母神情与冰寒言语截然相反:“她告去颐华宫了不曾?”
千珊得意洋洋道:“早儿巴巴儿告去了,只可惜就是天王老爷来了,也不过是司药司配药出的差池,再不济那药可是皇后的人送去的,也是她摘不干净。”
恪贵妃合意一笑,转去哼唱低语一样婉转的歌谣,千珊一时失神,不知这慈眉善目的慈母是恪贵妃,还是那心狠手辣的贵妃才是恪贵妃。
徽予怕韫姜在万寿阁内百无聊赖、无以度日,念及她爱花甚矣,所以特特命莳花局精选数盆武夷水仙送入慈宁宫,意下是请太后娘娘密中转送入万寿阁。
思姑姑自正殿而出,见一溜人有序排列一队进来,各人捧着一水的水仙。
思姑姑唤住他们,为首的是位高姓女使,战战兢兢给思姑姑请了个安,口中亲热喊了一声姑姑。
思姑姑略一点头示意,问:“这是送来给太后娘娘的罢。”
高女使答了一个“是”,热切道:“皇上吩咐送来的,还请姑姑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