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刹静静地注视着她,他似是不以为然,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他是什么人?母死而生,奇诡无比。自小血亲视他为异端,避忌非常,他寡情少欲,目识阴阳。
不过,他大抵应还是人,皮囊之下是一腔热血。
奇香燃烬,烛火跳跃然了一下,豆大的一点渐渐拉长,屋中茫茫白纱一点点褪去,月光般的明亮转成温暖桔色的火光。
小笔吏从一侧木架后转了出来,絮叨抱怨道:“怎也找不到旧卷,副帅下个令,好好归整这些籍册,平素也不觉得,翻找时实在费时。”
“明日喊录事差役来好好整理一番。”雷刹回过神,合上手中的账册,道,“案卷已经寻得,对了,单什与叶十一可回了司中?”
小笔吏挠着头,有些吃惊:“竟已找着,还以为要翻个底朝天。”又答,“叶郎君还不曾归来,单大哥倒在,吃得烂醉睡个人事不醒。副帅有事交待?”
雷刹道:“今日天晚,明日再说。”
小笔吏搓搓手,打个哈欠,擦了擦眼角带出的泪,道:“副帅可还有吩咐。”
雷刹看他困倦摆手道:“你下去歇息罢。”
小笔吏如蒙大赦,一忽就没了人影,风寄娘赞道:“不良司果然藏龙卧虎,一个貌不惊人的小笔吏竟也有这般身手。”
雷刹道:“阿戊肩不扛手不能提,只这轻身功夫了得。”
“只做区区笔吏岂不屈才?”
“风娘子倒生爱才之心。”雷刹冷眼看她。
风寄娘忙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夜已深,风寒透骨,雷刹出门才惊觉过来,这一日似为难了风寄娘,道:“我送娘子回去。”又看风寄娘衣衫不经冬寒,更感过意不去,只是自己一身劲装,也不便解衣给她,脚步一动走在了风寄娘身侧,略挡夜风。
风寄娘察觉他的体贴,嫣然一笑。到了小院门口,一福身,道:“多谢郎君相送。”
雷刹更觉汗颜,讷讷无语,道:“你早些歇息,告辞。”他说罢,逃也似地走了。
风寄娘倚门目送,头上包发的那块手帕被风一吹,断线纸鸢似得往前飞,雷刹抬眼间下意识地跃身将手帕抓到了手心,回首转身待要送回。
风寄娘却冲他一笑,掩上了院门。
雷刹在原地迟疑许久,方加手帕收进怀中,这方轻丝横竖织就的帕子,甸甸发沉,竟让他坐立难安!
第62章暗涌(十八)
天,愈加寒冷,即便阳光普照,照旧呵气成霜。
单什摸着后脖颈,取下腰间的酒壶,晃了晃,不见半点的响动,丧气地摇头,拔开酒塞仰起头倒转葫芦,将壶中剩的几滴酒倒进嘴里,很不满足地咕哝几句。揪过清扫落叶的一个杂役,摸出一小串钱:“小猴儿,去,帮某满沽一壶好酒来,再买热腾腾的肉饼,余的就便宜你只小猢狲。”
小杂役接过钱,抛了抛,眯笑着眼:“单卫说话可算话,不论余多少,都给小的?”
“啰嗦,几个钱,还跟你反悔?”单什瞪着眼。
小杂役呵呵一笑,又道:“单卫,副帅昨晚回了司中,今日说不定有事吩咐,酒小的帮单卫沽来,只少吃一点。”
单什抬腿踹过去:“寸点高,就学了婆婆嘴,快走快走。老单我心里有数,误不了事。”他嘴上抱怨,行动上却不敢耽搁,别好腰间的剔骨刀,大摇大摆地前往司中正堂。路过旁边院舍,见院门大敞,无意侧头看了眼,却见风寄娘端坐廊下理妆。
她一身红衣,面前放着一枚菱花镜,贝齿衔着一枚红牡丹,高举着双手握着一股青丝挽着发髻,香袖褪滑,露出如玉的皓腕。
单什心里暗道:这风娘子也不嫌冷,怎在屋前理妆?又想:这千娇百媚的女娘,天天与尸首白事交道,也是奇怪得很。
单什抬腿就要进屋和风寄娘打声招呼,一粒石子破风而来,砸向门板,吱吖一声,院门攸得合上。
单什一愣,取刀在手,喝问:“哪个宵小,敢在不良司风找洒家的麻烦,看洒家不割下你的头颅盛酒吃?”
雷刹抱着长刀倚墙而立,很是不善地看他一眼:“割谁的头颅?”
单什见是雷刹,哈哈一笑,将刀别回腰间,道:“某还以哪个不长眼的小贼,吃了熊心豹胆在司中找死,原来是副帅。”看雷刹神色不对,醒悟过来,连忙摇手辩解道,“副帅误会,老单虽不是什么好人,可也不是窝墙角偷窥的小人。洒家不过路过,要与仵作打声招呼。”
雷刹点头,还是提醒一句:“男女有别,你我还是稍加避忌为妙。”
“副帅说得甚是,哈哈。洒家是个粗人,一时疏忽了,哈哈哈!”单什边应声,边在心里腹诽:往常你使唤起风娘子来,也不见多有优待,如今又论起男女之别来。他是过来人,不似叶刑司不通□□,也不似阿弃尚小还不知事,因此满是狐疑地看眼雷刹,猜测二人是不是互相情衷。
雷刹看他眼神古怪,不解问道:“单大哥频频看我,是不是有话要说?”
“哈哈,不过听说醇王案有些古怪罢了,哈哈。”单什体贴雷刹面薄,随意打个哈哈糊弄了过去。
雷刹虽知单什说的不是实话,只是,不知怎的,却知再问下去,定会无趣,干脆说了话头,隐晦看了眼虚虚掩就的院门,和单什一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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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寄娘挽好发髻,将那朵牡丹插在鬓间,耳听院外人声渐远,不由轻轻一笑。伸指将菱花镜镜面往后推了推,铜镜许久不磨,已经暗沉斑驳,还是将自己的一张笑颜照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