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隆闻声,眸子惊疑地亮了亮。
芙蓉也偏头看了过来,昏暗的眸子里翻涌着纷杂的情绪。
芜歌敛眸,微勾的唇角似有似无地带着一丝轻嘲:“其一,除了留住邱叶志的狗命,阿康主审此案,皇上不得徇私;其二,废了袁齐妫;其三。”她顿住,微带歉意地看向芙蓉,“我入宫后,齐哥儿收养在我膝下,往后,你是他的父皇,而不是他的舅父。”
这一招,早两年前,小姑子就提过的。芙蓉俨然是有了些心理准备的,可当下,眸底还是泛起泪意来。只是,她这副枯槁身躯怕是当真熬不了多久了,有小姑子庇护齐哥儿,她走也走得安心一些。是以,她噙着泪,含笑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义隆的眸色黯淡下去,探究地看着芜歌:“小幺,朕是想与你再续前缘。”他摇头:“但朕不喜欢这种买卖的方式。”
芜歌勾唇,时至今日,他们之间除了买卖交易,不可能再有其他了。哪怕是这种买卖,也是不该当的。她敛眸,轻嘲地笑了笑,浅福一礼:“权当是我提了个不恰当的买卖吧。民妇告退。”
义隆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款步离去,心口的旧伤似乎又被撕裂了。小幺总是知晓如何惹他不快和心伤,她以“民妇”自称,便是全然不避忌地承认她在魏国与那胡蛮子的种种。还有那云鬟雾鬓的发饰,再柔美养眼也全都是妇人髻,她这是时时都在提醒他,她心底是承认嫁与那个胡蛮子为妇的。
“慢着。”义隆在她即将跨入门槛那刻,终于清淡出声。
芜歌顿住,微微偏头回眸。
“这三条朕都可以答应,但朕也有一条。”义隆只觉得自己吐出的每个字,再是强装清冷,内里却是字字呕血,“你在狼人谷就欠了朕一个子嗣。”
芜歌挑眉,继而明媚地笑了笑。她的眉眼极美,这样的笑容足以令门外的满园春色都黯然失色:“呵,阿车,你还记得你所说的龙生九子吧?”
义隆的面色变了变,他自然是记得的。那段小幺眼里心里唯他的时光里,他们也是谈及过子嗣的。只是,那时,他的所谓九子,全然没想过会是小幺所出。而今,他凝视着那双美极的美眸,仿佛知晓她会说什么了。
果然,芜歌的笑容里夹了一丝嘲讽:“如今你都有了九子,难不成要杀了一个,给我的子嗣腾位子?”
“徐芷歌!”义隆沉声,目露愠色。
芜歌笑得越发明媚:“哦,阿车,我忘了恭喜你了,未及而立,已有了九子。”她微扬了下巴,像极了曾经那段岁月静好的时光里,对着阿车娇俏撒娇的少女,“你也恭喜恭喜我呗,我也有儿子了。他生得俊美,甚肖皇父,我欢喜得紧,今生唯他一子,已是足矣。”
义隆觉得心口翻涌的气血近乎要喷薄而出。他面色阵红阵白,眉目阴沉似有满城风雨欲来。
芙蓉在近处看得心惊。她自认是了解小姑子的,可如今,这样的不留余地,连她都心惊。
而芜歌笑得眉眼弯弯,对眼前帝王的恼怒完全视而不见:“我做买卖是最讨厌讨价还价的。天下第一商短短年几就能纵横四国,皆在于此。”她福礼:“唯有请皇上恕罪了。”她说罢,便转身离去。
屋内,寂静,空气里都似染了暴怒的因子,衬得院子里的鸟鸣,聒噪刺耳。
芙蓉还不曾见过三弟如此愤怒和狼狈。她是该觉得痛快的,眼前这个她幼时如珠如宝呵护心疼着的弟弟,给了她今生最残忍的打击,她不中用,不仅不能报仇,还不得不依附于仇人的怜悯过活。而今,终于有人可以治他了。芙蓉却半点都畅快不起来,甚至还有种同病相怜的错觉。他们同样痛失了爱人。
“阿隆。”芙蓉都记不清有多久没这样叫过他了。
义隆回眸看向她,阴沉的面色早褪作苍白。他嚅了嚅唇,似是想说什么,可陡地,却是捂住心口,一滴血从他唇角渗出。他恼怒地用袖口捂住。
“阿隆?”芙蓉震惊地看着他。
义隆捂着唇角许久,待那翻涌的气血压下后,才嘲讽地勾了唇:“朕也有今日,皇姐瞧着很畅快吧?”
那双昏沉的眸子里泛起泪意,芙蓉苦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劝过你的。”
义隆抽开手,除了袖口染了一小块血渍外,面色已恢复如常:“是啊,朕当初是该听皇姐劝解的。也许。”他讽笑:“朕纳了她入宫,哪怕再废她,甚至杀了她,也不至于落到这般情根深种的地步。”
“早就深种了,只是你不自知罢了。”芙蓉仰头,无力地偎依在软枕里,“我从前也是知晓自己是很爱乔郎的,但却不知”她顿住,有泪滑落:“爱到生死相许。若我一早便知,就早早安置好一双儿女,自己便能放心地随他去了。”
她抬眸望着弟弟:“阿隆,你都不知道我这每一天每一晚,熬得多苦。只恨天明时,睁开眼,自己总还活着。恨不能死,却又不得不努力地过活。”她笑:“幸在芷歌回来了。是我自私了,她原也有她自己的生活了,我却硬生生把她逼回来成全了自己的解脱。”
义隆看着面前形如枯槁的女子,当真是瞧不见昔日风华了。他莫名地有些心疼和愧疚,倾身抬手,拂去姐姐额际的碎发,郑重其事地说道:“朕答应皇姐,绝不动齐哥儿就绝不会动。”
芙蓉苦笑,她是不信的,哪怕金銮殿上的帝王不动,总有人替他出手,那是防不胜防的。她拂落弟弟的手,干枯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长叹道:“你当初也答应了芷歌,绝不动乔郎,可乔郎还是死了。”
她的眸底翻涌着泪意,泪水却干涸一般再淌不下来:“没用的,阿隆。这世上,我只信得过芷歌,只有她,才会以命护着我的孩儿。你是想应下的,阿隆,颜面能值几何?你要是到了我这般光景,就会明白了。只要能换回乔郎,我愿意辜负天下人。”
义隆只犹豫了一夜,就应下了。
那道明晃晃的封妃圣旨送达富阳公主府,并未给这个暮霭沉沉的庭院带来一丝喜庆。
心一的伤好了许多,不再成日卧床静养,间或也来园子里的凉亭晒晒日光。
芜歌觉得午后与心一在这凉亭,闲看风云的时光,是南归后唯一的惬意。她越来越喜欢煮茶了,以前,她那跳脱的性子,茶艺都是被娘逼着学的,她其实并不喜欢这样静默的日常。
如今,她觉得自己的性子当真是变了。她聚精凝神地烫着杯,贪婪着闻着清清淡淡的袅袅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