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是喊出来的,声音嘶哑。
这是李施煦第一次听到她如此失控的声音,像是无限恐惧从她的内心深处喷薄而出,她惊恐得手指死死抓着他的手腕,连连摇着头,恳求道:“别管了,求你了李施煦,你什么都别管也什么都别做,行吗?”
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无论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有谁可以被涂抹的乌七八糟的纸上再画几笔还能叫它洁净如初,人世间的事,哪一件是你擦得干净或者解释得清的。
李施煦舍不得听她请求,只好答应道:“好好,我听你的,你放心,我不会逼你的。”
云雅不知道怎么和他告的别,反正匆匆忙忙赶到宿舍楼下时,才想起来电话还通着,解锁一看,秦景那边早已经挂了。宿舍楼里恢复了安静,安静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云雅刚打开门,秦景就跳起来迎了上去,说:“我下午请了假,我们看电影好吗?看你喜欢的黑泽明或者小津安二郎,黑泽明吧,我们就看半天黑泽明好不好?”
云雅说:“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不要说没事,怎么会没事,那些话我一个旁观者看了都难受,你作为当事人又怎么会没事。云雅你别怕,如果你要等,我可以陪着你一起等。”
云雅如遭雷击,怔怔道:“你……都听到了……”
“对不起,我没有来得及挂电话所以正好听到……云雅,我不知道要怎么帮你,也许真像你说的,这种事情除了等它过去毫无办法,但你让我陪你一起等吧,别一个人自己扛。”
“秦景,你对我很好,如果你不对我这么好,就不用为了我跟同学吵架。”
“别介意,你知道的,我不害怕吵架,我什么都不怕。”秦景像小孩似的拼命想证明自己,她想告诉云雅,你试着依赖我呢,我不会走的,不会像你之前的朋友那样。但是她不敢说,她从来不敢让云雅知道她其实了解她得远比她以为的要多。
云雅理解她表现出来的这种勇气,人在被命运重创之前,都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的。她清楚,因为自己曾经也有过。她不想叫秦景为难,于是在这个周一下午,她们两人拉紧了宿舍窗帘,窝在一张床上,看了《七武士》又看了《用心棒》。
两个人在黑泽明的长镜头里各自走神,思绪随着影片中的人在不停地乱跑,直到电影结束秦景也没弄清楚自己到底看了什么,神思恍惚间只觉得自己若是也有把快刀就好,或者更好就是在我们自己的武侠世界,那她一定勤学武艺修成一代大侠,然后行侠仗义必得打得一切人云亦云不忠不义的乌合之众落花流水。
片尾出来时,云雅突然问秦景:“你在电话里听到我和谁说话了吗?”
云雅从不撒谎,这秦景是知道的,她知道云雅热爱甚至信仰真诚,因此她也不会说谎话骗她,于是答道:“我听到你叫了李施煦的名字。”
“我没有被他包养。”
“当然,肯定没有,我怎么会信这么离谱的话。我们不管旁人怎么说,反正虚假的事情任旁人如何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会成为事实。”
云雅很迷茫,成为事实,和成为别人以为的事实,哪一个才是更应该关注的或者最终一锤定音的真正事实?
晚饭两人去食堂吃面条,云雅舍弃了口罩和帽子,她必须要将自己置于他人的视线之下,因为经验告诉她,这时候她越是隐藏,旁人就会越好奇,流言就越是会传得甚嚣尘上。她要把脸露出来,把自己全然安放到靶心的位置上,接受最集中的攻击,然后,一切才会以最快的速度过去。
秦景认识云雅接近两年,绝少看到她以这样的姿态走入人群之中,她不隐藏不躲避,她任由那张漂亮的脸暴露在所有人含义未明的目光之下,她接受一切审视。秦景觉得无比难受,因为明白她的意图,所以感到痛心。
云雅一直属于离不开口罩的那波人,她们相识在疫情之后,但她总是习惯戴口罩的,起初秦景还会觉得奇怪,相处不多时她便看出这是她的保护壳,和薄荷糖一样,是她身边必不可少的东西之一。
可如今,她钻出了她的保护壳,她助推谣言的声势,迫切希望一切走入高潮,然后下坠,沉于众人兴趣不再的无声之地。
这种时候,你不必和任何一道视线接触,也不必听清周遭的任何一句低语,因为你知道每一道视线有意无意都会朝自己看过来,每一句低语也都和自己密切有关。
那些人会分享自认为知道得最多最全面的秘辛,他们携手拥上共同占领的道德高地,满心欢喜地对着视线之下的孤独人影指指点点,“原来就是她啊,刚上大学就当小三”,“嚯,脸皮可真厚,一点没所谓的样子”,“什么脸皮厚,被人老婆追着打的事可是没脸没皮的人才干得出来”,“大一就勾引别人老公,她这么喜欢年纪大的,是缺爹啊”……
没事的,没事的,云雅想,总会过去的,等他们说累了说倦了,一切就过去了。
可是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被人这么戳脊梁骨啊……不,别这么想,不要解释,解释就产生反驳,自证辩驳源源不断的没有尽头。云雅有经验,所以知道要保持沉默,不可以试图反抗,命运是可怕的神明,会对她的一切抗争施加惩罚。忍耐,一定要忍耐,会过去的,千万别回头看,朝前走,只要永远朝前走。
数完了碗中的面条,一顿饭花了近半个小时,云雅才起身打算离开,应该够了吧她想,够满足旁观者的好奇心了吧。全程,她几乎都没有和秦景说话,也尽量不和她视线交流,她拒绝不了她要一起吃饭的要求,但她想也许减少交流也会减少波及到她身上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