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7日22:00-22:10
五四手枪分解结合,是自己进入猎日基地之后的入门课程,就算闭着眼睛,组装一支五四也不会超过一分钟。此刻,唯一的难度就是从成堆的零件中找出品相不错的,再细细观察这些看起来不错的零件,是不是真的能用。因为有的质量瑕疵,或许只是一条比头发丝还要细的缝隙,这些缝隙在承受火药爆炸带来的冲击时,很有可能导致枪械解体。这样的瑕疵,不仔细观察是很难发现的。
二十二名学员或蹲或坐,围着堆满枪械零件的巨大帆布,静静的在面前翻找着,没有争抢,没有吵闹,射击场边只有钢铁部件撞击发生的轻微声响。五分钟时间并不算长,可如果这打基础的步骤出了纰漏,后面的任务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成的,所以,在前面多花些时间,绝对是值得的。
这些零件果然够破旧,连续找了三根枪管,里面的膛线都快要磨得看不见了,其中一根甚至还带着一点弧度。老枪教官真没辜负他名字里那个“老”字,连找来的枪械零件都快要老掉牙了。
好在五四式手枪零件本来就不多,而且这些零件大多由钢铁冲压、切削、铸造成型,就算老旧,也不会残破到彻底报废,从一堆残次品中找能用的零件,倒也不算大海捞针。还快,一支支手枪便拼装成型。
射击场上第一声枪声响起的时候,自己刚把第一个弹夹推入枪托,十五米的射击基线上,已经有七名学员就位,看来自己落后了,不过没关系,又不是比快,只要在五分钟内完成十发子弹的射击就可以了。
随手将另一个弹夹塞进腰间的皮带,快步走入队伍末端属于自己的射击位置,举起手枪,通过缺口将准星对准下八环位置,放松手指,扣动扳机,开火。观察弹着点,偏左,偏下,微微调整,再开火,继续调整,开火。好,命中。
“还有三十秒。”老枪教官的风格和其他教官差别太大了,像这样的提示,在其他教官那里根本不可能听到。规定了时间的项目,从来都要学员自己把握进度,教官只会在时间到的时候喊“停”。
既然找到了修正偏差的感觉,剩下的就是开枪了,扣扳机,开火,第一个弹夹打完,空枪挂机。退弹夹,装入第二个弹夹,开火,一,二,三,四,五,射击完毕,不用看表,还有十五秒钟,时间都在心里。
“好,时间到。”连喊停都比别的教官多三个字。
九十二环,对于十五米手枪精度射击项目而言,这是自己的最差成绩。可对于今天的猎日基地来说,这个成绩,是二十二名学员的最好成绩。从老抢教官眼神中不加掩饰的惊讶,自己清楚的感觉到,能在第四枪便找准位置,之后枪枪命中靶心,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同学们,你们干得不错,出乎我的意料。”二十二名学员,最后全都准确的把子弹打入靶心,作为仅仅练了一周射击的新枪手,能在十枪之内用未经校准、而且是残次零件组装的手枪打中十环,这样的水准,已经远远超出了老抢教官的想象。
而获得这样的评价,也远远超出基地学员的想象,因为在猎日基地,从没有一个教官对学员给出表扬,一句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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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介绍的怎么样了?”办公室房门被推开,高国庆揉着干涩的的双眼,打着哈欠走了进来,当了这么多年神经外科医生,值夜班是家常便饭,在手术台上一站一整夜也是常有的事。可尽管如此,高主任还是不习惯熬夜,一过晚上十点,困意就接踵而来,当然,只要一上手术刀,他就有能耐把瞌睡虫赶到九霄云外。
“刚把童年的背景介绍完。”肖长远一直在不停的说,现在不仅讲了老鹰的父母,还讲了猎日基地和银翼集团,他真担心,这么大的信息量,面前这个小姑娘能不能消化得了。
高国庆点点头,这么短的时间,能把童年的背景介绍完,算是很快了。“找几件对病人冲击比较大的事儿,待会儿我们试试效果。”
冲击比较大的事儿,方舒认真想了想,冲击最大的事儿,莫过于父母离世,父亲在许正阳心中,或许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父亲的死只是别人告诉他的一个故事,这件事对许正阳的冲击,应该很有限。倒是母亲的去世,就发生在他眼前,触动应该很大。“我可以选许正阳母亲遇害的事儿吗?”
“当然可以,”高国庆眼睛一亮,这种幼年丧母的人伦惨剧,对病人的刺激一定足够大,“患者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那是许正阳三岁左右的时候。”肖长远刚刚讲述的时候,方舒已经暗暗估算了许正阳当时的年龄,才三岁就没了妈妈,想想都觉得心痛。
“三岁?太早了。”高国庆皱了皱眉,“最好再找一个,找一个八*九岁的时候发生的事儿,我担心患者对三岁的事儿印象不深。”印象不深就刺激不够,刺激强度上不去,治疗效果会大打折扣。
“八*九岁,那时候许正阳已经在猎日基地了。”方舒看着肖长远,到目前为止,关于猎日基地的情况,肖长远只是做了泛泛的背景介绍,许正阳在猎日基地到底是怎么生活的,肖长远基本上都没有说。
“肖叔叔,许正阳在猎日基地的事儿,您能给我具体说说吗?”
“老鹰在猎日基地的事情,我真的没有亲眼见过。”肖长远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的确,自己没有亲眼见过,可没见过不等于不知道,自己从贺东海嘴里听到的,已经足够多了。只不过猎日基地中的老鹰,和后来他所认识的老鹰,完全是两个人,而前一个老鹰,绝不是方舒这样的小姑娘愿意认识的。
“没关系的,”高国庆不可能猜到肖长远心中的小九九,在他看来,方舒对患者了解的越深刻,对患者的恢复越有利,“我跟你说过的,不用亲眼见到,听人说的也可以。正好我已经查房完毕,今天的常规工作告一段落,也在这儿听听,看看我这个患者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一晚上的,从总参到军区政治部,恨不得把满天神佛都招来了。”
没办法,看来想瞒是瞒不住了,那就一五一十的说吧,老鹰啊老鹰,不论你后来做出怎样的改变,过去的样子,始终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会一直伴随着你,永远都无法逃避。
“其实关于猎日基地的事,我的了解全部来自于刀锋大队大队长贺东海的讲述,而贺东海对猎日基地的了解,则来自于他卧底其中的切身感受。不过,卧底回来大半年,贺东海从来没有和我提起他在猎日基地的经历,而我也没有多问。”
“为什么呢?”高国庆疑惑的问道,“到这个猎日基地执行卧底任务,难道不是为了了解基地的情况吗?卧底回来什么都不说,那还去卧底干什么?”高国庆虽然是外行,但提的问题却足够尖锐。
“贺大队卧底到猎日基地,本来是为了摸清猎日基地的情况,以便制定计划消灭这个基地。可是等卧底两年,任务结束贺大队回到刀锋的时候,猎日基地已经灰飞烟灭了,既然目标已经被消灭,了解目标的情况就没什么意义了。”
“那也不对啊,一名战士,卧底到敌人内部两年之久,归来之后对着两年的经历讳莫如深,你们难道不觉得有问题吗?”高国庆怀疑的看着肖长远,虽然不是作战人员,可关于卧底的电影他看过不少,电影中卧底变节是常见的桥段,卧底回来之后不愿意谈以往的经历,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可疑。
“卧底这个活儿,用反人性来形容最恰当不过。要取得敌人的信任,就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全心投入自己扮演的角色中,真心去和敌人交往。不少卧底因为入戏太深迷失自我,深陷泥沼不能自拔,每当回首往事就痛苦不堪。
“而这种痛苦,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首先,不管我们是什么身份,终究还是一个感情动物,人性本就复杂,善恶从来都不是泾渭分明,那些文件上、报告里十恶不赦的恶棍,也有重情重义的一面,相处久了,甚至能为你两肋插刀,那种情谊,绝不是一句分属不同阵营能阻隔得了的。眼看着朋友对你掏心掏肺的信任,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终归有一天要出卖他,这种感情债,会让人背一辈子。”
高国庆点点头,在军医大学读书的时候,他选修过心理学,在心理学领域,这种现象非常正常。西方发达国家乃至香港,对执行卧底任务归来的警察进行心理干预,已经成了常规做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你卧底进去,就要和对方同进退。这些组织干的事,当然不是修桥铺路积德行善,他们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时候,你当然无法袖手旁观。而这些事,每一件都是在拷问自己的良知,都在突破自己的职业底线和道德底线。”
这一点高国庆倒是没想过,现在想想,电影里那些卧底到帮派内部,居然还能在帮派的各种违法乱纪中置身事外,确实有些天方夜谭了。
“你看看,一方面是挑战自己的情感,一方面又在挑战自己的良知,哪一个卧底愿意把心中这些痛翻出来让别人看?我们又怎么忍心要求他们把正在结痂的伤口撕开,让我们看看里面的肉到底是什么颜色呢?”
是啊,从这个角度来看,贺东海不愿意说猎日基地的事儿,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老贺对过去三缄其口,却不是为了自己,”肖长远看了一眼方舒,叹了口气,说道,“他是为了老鹰,他不想让人知道,曾经的老鹰,到底是怎样一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