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四下無人,賈敏停下,問:“你有渠道離開北平嗎?我聽說軍統的人前陣子損失很重。”
何天寶說:“有。”又說:“但是我不想走。”
賈敏說:“毓秀已經暴露了,你必須走。”
“姐姐開槍的事情應該可以解釋的——我們之前隨汪精衛流亡河內的時候,所有人都學過射擊。”何天寶說。
“解釋?你未必有機會解釋的,還是走爲上。”
“我在汪僞政府裏,就有機會刺殺那些大漢奸,還能接觸到日本方面的機密。我決不能輕易離開。”何天寶看着賈敏,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自己都被自己這個想法嚇到了,但已經脫口而出:“既然國共合作,你就來接替姐姐,扮演我媳婦兒,好不好?”
聽到兒子的這個古怪提議,賈敏臉上一陣飛紅,搖頭說:“秀兒雖然跟我長得相似,畢竟差了十幾歲,瞞不過去的。”
“剛剛你不是就瞞過了嗎?北平沒人見過姐姐,只有檔案照片,你們長得相似,而且你長得很年輕,打扮打扮,完全混得過去。”
賈敏看着他,紅脣顫動,卻找不到回答,勉強一笑,說:“找個地方坐下說吧,讓我考慮考慮,還得向上級匯報。”
何天寶伸出手擺出握手的姿態,問:“這麼說,你答應了?”
賈敏沒有跟他握手,像個小媳婦兒一樣挽住他手臂,說:“讓我再想想——你這人太異想天開了。”
兩人挽臂穿過胡同——何天寶拼命想要移開注意力卻不由自主地再次確認賈敏的胸部確實比何毓秀的大——兩個車夫老遠在巷口望見,殷勤地跑過來,問:“先生太太,去哪裏?”
賈敏在何天寶耳邊說:“找個清淨點兒的地方,說兩益軒。”
何天寶對車夫說:“去兩益軒。”兩個車夫用手巾重新給車座撣一次土,恭敬地請兩人入座,脆生地吆喝一聲“好咧”,拉起車子魚貫而行。
兩益軒離正陽門不遠,車夫們一路小跑,幾分鍾就到。伙計們讓進兩位客人,不等點菜先擺上清茶一壺,小菜兩碟,一碟酥鯽魚,一碟芝麻醬拌苣末菜。
何天寶一愣:“你們弄錯了吧?我們還沒點菜呢。”
“這是伙計們孝敬兩位的一點心意。”北平飯莊子的伙計嘴巴很甜。賈敏表現得像個三從四德的北平少婦,死活推脫不肯點菜,何天寶就讓伙計推薦了四個菜,兩人對酌。
北平飯莊子的伙計最有眼色,看出這對男女不想人打擾,上了菜就遠遠走開。兩人邊吃邊聊,賈敏簡單說了兩句外面的情況。上星期七七事變三周年,日本人舉行了一次慶祝會,抗日殺奸團的成員就在散會後暗殺了主持人之一、《新民報》總編吳菊癡。去年的中秋大搜捕之後,日本人大吹大擂過這個組織已經被摧毀,這一下十分丟臉,他們猜測抗團的人跟華北僞政府高層有牽連,就火速從滿洲國調了一批日本和僞滿警察進關,接手調查平津“恐怖分子”。
何天寶說:“我聽說抗團本來是國共合作的,不過自從去年中秋節之變後,你們的人就退出了,今天你怎麼會出現在大柵欄?”
賈敏正色說:“抗日殺奸團並不是軍統的部屬,而是平津人士自發組織的,我們去年退出是因爲抗團樹大招風,不利於抗戰,但是我們仍然跟抗團保持着密切合作。”
何天寶說:“這裏不是大後方的報紙,我不想跟你爭辯什麼。”
賈敏吐個煙圈,算是回答。
剛巧跑堂的來上菜,何天寶岔開話題,問:“北平的飯館都是這樣嗎?我是說不等客人點菜就先送兩道?”
“當然不是。只有老字號才這麼做,他們跑堂的都是久經訓練,看人準得很。這些年世道不好,已經差多了。我小時候,家裏從相熟的飯館叫菜,都不給現錢的,而是每年算三次帳……”賈敏是土生土長的北平人,說起家鄉就高興起來,不住口地說些北平的變化,以前如何如何,現在又如何如何。說了半個多小時,賈敏才發覺一直都是自己在說,就問:“這些年你們一直住在南京?過得怎麼樣?”
“跟共諜子女一樣。”何天寶脫口而出,然後立刻後悔,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冒出這麼一句。本來以爲已經死去多年的母親活生生的出現, 本該是很戲劇性、很煽情的場面,偏偏這位匪諜母親卻沒表現出什麼母子親情,年輕漂亮神採飛揚沒心沒肺的樣子讓他火大。
賈敏吃驚地看着何天寶,兩只杏核眼瞪圓了,愣了一會兒仿佛突然意識到彼此的關系,問:“你們一定很恨我吧?”
何天寶不答,坦然地跟她對視,不兇狠不在乎但絕不遊移,這是何天寶的特長之一,能讓面無表情地激怒任何人,何毓秀稱爲“孤兒之怒目”。
賈敏坦然直面兒子的眼光,問:“那你爲什麼會提議由我來接替毓秀?”
何天寶嚴肅地說:“因爲現在咱們是盟友,拋棄前嫌共御外侮。”
“那是動員民衆的宣傳,你這樣的聰明人不該相信。國共惡戰十年,血海深仇,怎麼和解?我同意你們軍統的觀點,國共必有一戰。”賈敏神色坦然,“等到日本人走了,第三次內戰的時候,如果你遇到我,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何天寶舉起酒杯,說:“彼此彼此。”
“那你還讓我扮演你媳婦兒?你看咱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賈敏輕聲笑起來,跟兒子碰杯,一飲而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