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徐湛之握住妻子的手。这一路赶来,已有家仆告知了家中发生的变故。他已然做了心理准备,却不料见到的竟是这幕。
“爹爹!”
“爹爹!”
一双女儿齐齐跪在榻前,嘤嘤抽泣。
“枫弟弟没了。”
“娘一路都在等你。”
徐湛之的眼眸通红,轻颤着抚住妻子的脸:“玲珑,你醒醒,二郎回来了,快睁开眼。”
秦玲珑的眼皮动了动,却终究是没能睁开眼,只眼角凄凄地滑落一滴冷泪。半个时辰后,她如愿地长眠在徐湛之的怀里。
杀人如麻的守将把头深深地埋在她干枯瘦弱的颈窝,闷闷地抽泣了许久。
徐湛之将妻子安葬在滑台最高的山峰,从那里望去,正正可以看到他练兵点将的军营。他靠坐在墓碑上,一口一口吞着冷酒。
七月天,明明是酷暑。
他却觉得他今生都只剩暗夜和冬季,无边无涯的黑和冷。
秦玲珑是他一眼就相中的。有一日,他在茶楼饮茶,对面的食肆伙计正在驱赶门口乞讨的一对爷孙。他本是想出手相助的,可有人赶在他前头。
是恰巧经过的一顶软轿。
“你这伙计好没道理。这街是建康百姓的街,这对爷孙站在此处行乞,碍着你什么?”清清淡淡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带着妙龄女子的甜糯,“春桃,去隔壁食肆给这对爷孙买一套席面,就摆在此处吃。”
那丫头果真跑去隔壁。那对爷孙战战兢兢的,如何敢在食肆门口用膳。
可这小姐却步下软轿,似乎是为他们壮胆:“吃吧。吃了,便随我回府去。我们秦府谁不是大富大贵,但一日三餐还是管饱的。”
那对爷孙自是千恩万谢。食肆的掌柜赶忙跑出来赔礼。
他从茶楼二楼看下去,正正瞧见女子娇笑的面容。
这一眼,便是万年。
正如玲珑自己所言,她并非出自大富大贵之家,论家世是配不起司空府的少爷的。可徐湛之铁了心求娶,徐羡之原本是坚决反对,可主母潘氏相看过秦玲珑后对她赞不绝口,徐羡之对庶出的儿子向来不用心,便也作罢了。
徐湛之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迎娶玲珑的那日,是他今生最快活的日子。他承诺过,今生唯她一人。可为了子嗣,他破誓了。他承诺过,要好好照顾她一生。可为了从军,他多年漂泊,同样破了誓。
他甚至没在她病榻照料过一日!
徐湛之心底翻涌着酸涩的痛意,更有按捺多年的恨意。就因他是庶子,他便不得不作别娇妻幼儿,戍守这边陲之地。就因他是庶子,他的儿子竟在嫡支的百日宴上殒了命。就因他的庶子,他甚至都不能照顾弥留之际的妻子!
这一切的都只因他是庶子。
他奋斗一生,荣升护国将军,却还是甩不掉庶子的耻辱和苛待。
可他并非一生来就是庶出。
他的母亲,原是祖父亲自为徐羡之挑选的媳妇。可他的母亲太过老实忠厚,而徐羡之太过野心勃勃,忘恩负义。为了娶兰陵潘氏的贵女,徐羡之休妻为妾,而他和大哥便从嫡子变成了庶子。
大哥更因为父亲立下的家规,十九岁就命丧沙场。
什么庶子从军,嫡子从文!狗屁!
徐湛之怒地一甩酒壶,砰地一声,酒壶砸在对面的巨石上,碎瓷四溅。
他呼吸不平,怒气腾腾。
难不成他徐湛之今生都要为他的嫡子铺路护航?他和众多庶出的弟兄在沙场搏杀之时,他徐乔之在做什么?尚公主、风花雪月,再来几首酸不溜秋的臭诗,就成了名扬建康的才子?而他,他扭头看着冰冷的石碑。
他爱的人就活该年纪轻轻就命丧异乡?他的孩儿就活该不能成年?
徐湛之抠住那石碑,滚烫的泪水从眼眸漫溢:“玲珑,我之所以还守在徐家,只因有你。如今你都不在了,枫儿也不在了,那处宅子又与我何干?”他的手背青筋微突,指腹用力得似乎要嵌入石碑里:“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女儿。他们不再是庶出。我徐湛之要自立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