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很有精神的疯子看着乏乏的,他照旧倚在榻边,轻轻摘下他的眼罩。他突然问我:「云罗,你可知孤为何不再多育子嗣?」
我为他煮茶,轻轻道:「怕将来他们兄弟相争罢。」
「可如今却要父子相争了。」
心下一滞,我转头去看他。若非窗外暖光映照出面色,左琮直直靠在那里,会像极了一具冰凉的骷髅。
我故作镇定道:「生在帝王家,哪有个安稳度日的。」
我在他转头看我前一霎回过头来,照旧煮着茶。他凝视了我好一会儿,问了一个让人心颤的问题:「如孤与阿晏,走到你与你姐姐那一步,你该当如何?」
「那要看是皇上杀了阿晏,还是阿晏杀了皇上。」我端起茶盅,在他面前伏下身子,将热茶捧在他面前,视线锁在榻边的银线流苏上。
「云罗,」他未端茶,反倒攥住我的腕子,险些洒了茶水,「孤原本该接着问,可孤竟不敢问了。」
他唤了李昕进来,就这么攥着我的腕子宣旨,立大皇子左晏为太子,入主东宫。
我大惊抬眸,看到左琮如旧冰凉的眼神。他俯视着我,从来都是不容抗拒的语气,「今夜不再谈论朝政,孤想好好睡一觉。皇后,你这茶里没毒罢?」
我哑然失笑,意欲自己饮了,却被他抢去饮下,而后他便将我打横抱起扔到床榻里侧。他来抱我,始终攥着我的手。
那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左琮呢喃:「你怎的不下毒呢……」
毒杀戚玉锦,是我心如死灰无路可走。可皇上,现在寒山城,想制住你的,可远不止我一人了。所以孤注一掷以命赌命的事,在你身上便不划算了。
那是我第一回反过来俯视左琮,如饮鸩止渴,妙不可言。
立太子的旨意传遍阖宫后,肖宁很惊奇,问我对左琮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将原话说给她听,只是停在了左琮说想好好睡一觉那里。
肖宁注视我,重述了一遍「那要看是皇上杀了阿晏,还是阿晏杀了皇上」,她凑近我,几乎要贴在我脸上,「皇后娘娘,嫔妾似乎有些明白皇上痴迷娘娘什么了。连嫔妾都有些迷恋皇后娘娘了。」
我啐她,「想男人想疯了竟来想女人了不成?」
肖宁被我逗笑,显然因我推动,阿晏得做储君的事是令她开心的,或者说是令肖家满意的。我蓦地想起雪漠国的太宗皇帝登基时不过七岁,我有几分震惊,却不能说出来。
他们惯爱看我蠢笨听话的模样,哪怕我说了直捅左琮心窝的话,他们也只会觉得是我没心思直言不讳罢了。
「瞧啊,我只需做自己,大家就都会对我无甚戒心,拿我当个好掌控的傻子。」
无人处我对绢儿说道。
她反驳说我不是傻子,我说这宫里做傻子才活得好。
这话说罢我不禁瞥了眼绢儿,不知她几时已成了这朝晖宫奴才们俯首帖耳的「绢姑姑」,看着她如旧呆呆的模样,我蓦地汗毛耸立。
绢儿不正是我这么多年,一直觉得是个傻子的那唯一一人。
可哪有傻子能在两国的深宫里都活得通透无暇,哪有傻子一次次正中我心底事,又能话锋一转让我以为她只是凑巧点中。
这里真真是个吃人的地方,高耸的红墙围起的是一方鬼域,放眼望去皆是魑魅魍魉。
我原以为阿晏被立为太子之后,能够消停一段日子。没成想只是过了三年,便有了改换新君的风声。
那年阿晏刚满六岁,左琮真心拿他当储君栽培,半人高的孩子能背出五国几十册的史书的时候,我当真听得瞠目结舌。
「娘娘可别只把功劳归给皇上,嫔妾也耗费了许多心血的。」肖宁冲我撒娇,我哪敢忘,太子三师全数是肖家的人,连教他骑马射箭的武师都是肖宁母家的幕僚。
若不出所料,肖家在逐渐架空左琮的朝廷,他们要拥立阿晏称帝了。
而向来心狠手辣疯魔了的左琮,又岂会坐以待毙。果然新年刚过,他便下旨说阿晏既已会骑马射猎,今年的春猎便将太子一同带上。
而正当我心急如焚要去面圣时,左琮倒是先来了朝晖宫。
他不徐不疾喝了杯热茶,最后一缕霞光打在他那只完好眼睛的侧脸上,将他的笑容映照得十分灿烂,「皇后,从前未曾带你去过春猎,此番可想见识见识?」
左琮向我伸出手,他手中分明空空,我却总似恍惚看见一把刀柄。我又想起了那场野兽扑人的旧梦,只是这一回陷在泥沼里的要改换他人了。
肖宁一直恳求将她也带去,惹烦了左琮便被禁足宫中了。事至此她也不再顾忌,直接遣了若盈姑姑与我传话,说万望出宫春猎前能见我一面。
我见了她,与我曾经料想的一样,她提起了左琨的事,说是左琮为了皇位而故意戕害的亲兄弟。从来八面玲珑的女子垂着头,发髻上的蝴蝶簪子在光影里静静舞动。
我突然便明白她为什么知道左琮不想让她有子嗣也不哭不闹,为什么会让我放心她会将阿晏好生抚养长大,为什么当年肖家极力拥护左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