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牛经理是范老先生的亲传弟子,说了这一通,估计范老先生是不满意,倒是要考问大家了。
大家面面相觑,其中一位秃头文博专家便开始道:“《清史稿》提到,康熙帝曾颁布一道圣旨,禁镇户于瓷器上书写年号及圣贤字迹,以免破残,说是瓷器易碎,摔碎了刻有他年号的瓷器,便预示江山碎,有没有可能和这个有关?”
他这一说,旁边一位马上反驳:“如果不愿意刻上自己的年号,那就干脆不要刻了,好好的写什么大明?当时文字狱盛行,总不好说官窑自己带头喊大明吧?”
于是那位秃头文博专家便哑口无言。
又一位中山装文博专家道:“依我看,这是明朝的遗老遗少心存不甘,当时天地会势力庞大,难保不是他们渗入了官窑,于是有那心存反骨的工匠,毅然在这瓷器上落了大明康熙年制的款来表达决心。”
他这么说完,所有的人都看向他。
秃头文博专家看着他:“他忠于大明,为什么要落康熙的款?既是反清复明的,还认康熙的年号?”
中山装文博专家一窒,皱眉道:“他为了掩人耳目?”
但是很快,他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了,当时文字狱盛行,既然都写上了大明,勃勃野心昭然若揭,还拿什么康熙做幌子?
牛经理看着这情景,终于道:“我倒是想到一种可能,有没有可能,是当时官窑工匠的笔误?”
他是范老先生的弟子,没人愿意当着范老先生反驳他,所以他说了这话后,全场鸦雀无声。
范老先生道:“笔误?”
牛经理忙道:“我也只是猜猜而已,猜猜而已!”
初挽见此,也就道:“其实牛经理猜的,不无道理。”
范老先生再次将视线落在初挽身上:“初同志,你可以说说你的想法。”
初挽笑道:“我年纪小,见识自然浅,当着诸位前辈,只能班门弄斧了。”
范老先生:“但说无妨。”
周围人一听这话,都觉得诡异,要知道这看着怎么都是一个普通小姑娘,还是个学生,竟然被范老先生这么看重?
唯独牛经理,听着,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如果这是一件正品,那,他们文物商店算是错失良机?就这么看漏了?
至于旁边的鉴定师,那更是呆了。
当时这青花山水盘可是他在他眼跟前溜走的,他还笑话来着,结果这竟然可能是真的?
初挽道:“据我所知,明正德年之前,官窑瓷出场需要经过两道筛选,一次是出窑,一次是运送到御窑厂时,在这两次筛选中,一旦出现残次,便会一律打碎,埋入地下。”
众人听着,多少有些疑惑,和明朝什么关系?
初挽继续道:“不过到了嘉靖之后,御窑衰落,再无能力继续承担官窑烧造,只能将一部分朝廷临时追派的任务放到民窑来烧造,并给予一定的费用。”
“《江西省大志》所记,提到‘惟钦限瓷器,数多,限逼,一时凑办不及,则分派散窑……惟召集高手匠作赴厂帮工,与招募人役一体记工赏值。这就是所谓的官搭民烧。”
“到了清朝初年,部分瓷器甚至开始尽搭民烧,《陶冶图说》中说到,瓷坯既成,装以匣钵,送至窑户家。在这种体制下,便出现了一些包青窑,一旦烧制失败,要自行赔付,这么一来,没有人舍得打碎残次品,这些残次品在被征用的民窑中只能流入市场,以挽回一些损失,于是渐渐便形成了官民竞市。”
说到这里,她笑望着牛经理:“所以牛经理说得倒是有道理,依我推测,这件瓷器,应该是当时被官窑征用的民窑,既是被官窑征用,那烧造水平自然不次于官窑,但是这民窑工匠水平参差不齐,他们不识字,所谓底款不过是照葫芦画瓢罢了。”
旁边那秃头文博专家不太服气:“那怎么解释文字狱?”
初挽道:“倒是也正常,因为清朝康熙年间,也多有仿明的瓷器,既然是仿造明瓷器,这工匠自然惯常会写大明,比如他往日写习惯了大明成化年制,大清康熙年制,写多了,给写串了,张冠李戴了。”
牛经理听着,忙点头:“有道理,这一定是写串了,写串了后,也不舍得,又因为他们往常经常写大明,并不觉得写串了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就连官窑查验的官员,也只当是不小心写串了,这么一件残次品进不了宫,只能在民市上买卖!而民市上,大家或者不识字,或者识字只以为写错了,谁也没当回事,就这么流传下来了。”
话说到这里,大家再看初挽,不免暗暗吃惊。
要知道,初挽能头头是道说出这些,哪怕她事先做了功课,那也是对明清官窑制度以及清康熙文化政治了如指掌,这哪是普通小姑娘能随口说出来的。
别管人家说得对不对,至少能自圆其说,不至于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
范老先生听着,笑吟吟地看着初挽:“你说得倒是有些道理,不过有一点,到底牵强,这清朝文字狱盛行,人尽皆知,为什么这么一件大明康熙年制的款,能侥幸存活?”
初挽道:“历史的发展是必然的,但同时又充满偶然性,在这件事上,我个人认为,是当时历史环境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组合。”
范老先生:“怎么讲?”
初挽:“清顺治元年,也就是1644年,吴三桂放开山海关引清军入关,康熙自1662在位,也就是说,康熙初年时,清军入关不过十八年,那个时候,官窑里多少老工匠,那都是写惯了大明的,写了多少年的。那些人关于文字狱关于改朝换代的意识,并没有那么强烈。”